宝衣在方圆斋的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她的大老板褚二郎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每日寅时三刻便起身,练一套健体的文拳,出一身薄汗,再净身洗漱吃早饭。那时估摸着便是卯时将过了,约莫是现代的七点不到。然后褚二郎便会踏进方圆斋,开始一天的练字大计。
褚二郎家学渊源,于书房一途很是钟爱。虽然还不及其父的造诣,但一笔书法也是远近驰名的。
宝衣每日要做的便是在阿郎前来练字之前,将二郎要用的醒墨的水与润笔涤笔的水准备好,再将二郎每日要用的纸事先铺好,选了合适的纸镇压好。待到二郎用完了笔墨,宝衣还要细细的将首尾收拾干净。
别看活儿没有多少,这里头的学问可不小。宝槿昨日光给她说清楚这些事体都花了大半日的辰光。
褚二的书法传承自其父褚遂良,讲究手、笔相协调,对于用纸用笔都是极为考究的。
宝衣穿越以前,一直以为古人用的纸都是糙的比现代的草纸还不如的,是以贵族们常常用布帛书写。虽然知道唐代书画盛行,推动了纸的传播,但对于唐朝的纸质真是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其实宝衣不知道的是,影响深远驰名古今中外的宣纸便是始于唐代,所以二郎用的纸质量的确是一等一的好的,且这时的纸还分了好多种。宝衣这个门外汉,只知道练习书法要用毛边纸,却不知道还有
“竹帘纸,白关纸,七都纸,六吉宣纸,虎皮宣纸,腊笺,泥金笺等等”花样名头之多令人咂舌,“不同的用途便是要用不同的纸的。”
褚二显然不是初学书法了,毛边纸用的已经不多。听宝槿讲,他平日练习小字的时候要用竹帘纸,若是要练写大字,便是要用浅黄色的七都纸的。要是遇上节庆的日子,要写上两幅屏联,那便是要用到六吉宣纸或是冷金笺了。不同的用途自是要用不同的纸的。
更有甚者,宝槿还交待“不同的天气都要用到不同的纸张。若是天气潮湿多雨,阿郎便是要用熟宣的,质地较硬,也不易渗水。”
好马配好鞍,好纸自然也要用对了笔。硬纸配软笔,软纸配硬笔,这是取刚柔并济的道理。不过这不是宝衣要操心的,笔都悬在案前,褚二自会看纸取笔。
宝衣除了准备好适当的纸之外,便只要当心她的水便好了。
用来研墨的水自然不能用井水。宝衣作为个曾经的现代人也知道生水中的钙镁等杂质较多,肠胃弱些的人吃了都要闹肚子的。
若是用这样的水来研墨,调出的墨质不够醇厚不说,水中的杂质还容易伤了上好的墨盒与墨条,自然也会伤了好砚好笔了。是以这样的水是断断不能用的。
二郎给墨和笔喂的水,自然都是无根之水。
“取白露霜降时的露水,取雨水之时天公恩赐的雨水,放在鬼脸青的瓮里储好,每日按时取用,到来年白露雨水再满满储上便可。”宝槿那时还赞她机灵,晓得问这水的来处。
如此,这水可也不是取来便能用的。要在前一日的傍晚将水取出,这样的水是见不得阳光的。放置在专门的过滤容器中先滤过一遍,再放置一夜,澄清水中残余的杂质。到第二日要用时,又要提前半个时辰用白透的骨瓷笔洗盛了,醒上半个时辰。如此下来,便是让宝衣化作那毛笔也觉得浸泡在这样的水里,是无比惬意自得的事了。
且说昨日,宝衣第一日当差,在前头当差的宝槿的帮助下,倒也是差强人意的完成了善后工作。
砚台虽不必每日清洗,可毛笔都是金贵的。二郎用完了笔,可不会自己来清洗,而不同的笔如羊毫,狼毫,兼毫,紫毫等等,在蘸了墨之后的吸墨性都不同,等用完了,这些笔的含墨量也都是不同的,是以洗起来都要格外的小心谨慎。需知宿墨不仅会发臭,还是会伤笔的,宝衣自认,在这个地方,她的性命可没有这笔来的值钱。
是以她昨日格外乖巧谨慎地记下了种种要点,又按照宝槿的交待,将昨日二郎用过的羊毫和紫毫分别洗了,置于笔帘上,再将第二日要用的水准备好,这才收工回去歇息。这么一番下来太阳便要落山了。
估摸着儿郎就快到了,宝衣准备好了今日要用的笔墨纸砚,又从一旁的黄花梨壁橱里选了一个刻着精细的滚马图的竹臂搁--这是写字时用来枕臂的,最是轻省不过的好东西--摆到书案上,便等着二爷进书房来了。
卯正,二郎便携着木齐踏入了书房的大门。
宝衣柔顺地低头站在书案前,身上仍是穿着昨日那一身粗婢的打扮,浅绿色齐胸儒裙,着姜黄色半袖,倒也清爽的很。二郎瞧了她一眼,几不可见的抬了下眉,便径直走到了书案前。
见了书案上镇好的浅黄色七都纸,上头还映着卷草花的纹样,这是今年宣城新出的纸样。又见纸镇下方摆着一个“滚马图”(注1)的竹臂搁,又挑了眉,便面露笑意道:
“你倒是有眼光,这可是某这些里头最好的一个了。”二郎拿起眼前的臂搁,迎着光细细得看着。
这臂搁平置的时候看着仿佛没有什么花纹,普通的紧,宝衣也是见它简洁,颇有点质本洁来的意思才选了它的。时下的竹臂搁,多在竹子表面刻绘上一些宫室、人物、花鸟等,是取个文房雅趣的意思。便是寒门士子用的竹臂搁都有个喜鹊登高的纹样在上头,可这只臂搁乍看着却没有一点的雕饰。
但如今二郎将它拿起迎着光,却是不同了。原来玄机都在反面!竹臂搁都是取竹子的一节剖片制成的,而竹子表面的竹衣又易雕刻,是以时下的纹样都是绘在这贴近手腕的部分,便是花样绘的再纤毫具备,也不出奇。可这件臂搁却是反其道而行,于背面入手,也不是绘图,而是镂刻。
这可是门精细活!竹衣只有那薄薄的一层,竹子本身又脆,稍有不慎便是镂穿了竹衣或是伤了肌理,碎了竹身。更何况这背面的滚马图上乃是一个胡人牵着一匹马,那马在地上打滚,要起来却还没有起来的样子,神态动人的紧。便是只绘在臂搁表面,也是精品一件了。而现在这镂刻在反面,又多了凹凸的真实感,透着光看过去,宝衣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看定格的黑白电影了!
妙哉!自己怎么就挑到了这个凡品呢!真是太有品味了!
“阿郎夸奖了,”宝衣正待得瑟几句,却转瞬便被二郎打击了。
“不过这臂搁是用来写小字用的,今日铺了七都纸,某便写大字了,这个便收起来吧。”说罢便将臂搁放下,选了笔开始运笔。木齐早在一旁将墨研好了,在二郎身边这么久,他可是没有一刻怠忽职守的。
这个二郎!存心耍了我玩么!这真是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百转千回了,前一秒宝衣还沾沾自喜自己的眼光不是盖的,下一秒她又被嘲笑是个门外汉,上不了台盘了!哎!
可当了两个月丫头的宝衣,奴性就很坚强了,且她深明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她小女子能屈能伸,还在乎这点戏耍么。她乖巧地去将臂搁放回壁橱里,又站到廊下看脚丫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