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殿下的少女只垂了头,拨弄着手里的花朵,没再言语,那少年侧头一阵,微微动了动,把脸扭到了另一个方向,这下,慕含也清楚的看到那少年的面孔。
稚气的面孔,儒雅温和,但是眉宇间是与年龄不符的刚毅肃然,因为一直在侧耳倾听身边少女说话,神情很是认真,可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焦距,看一眼就明了,这人的眼睛,是有问题的。
青胥央,月昶的阿央,纵然这人比自己熟悉的青家家主,夙夜的国师大人年轻了十多岁,但是那眉眼气质,却是慕含熟悉的模样,是当年的尧千叶熟悉的模样。
她嫁给那个人,嫁给比眼前少年年长十多岁的青胥央,完全的政治联姻,南国把她当做物品一样出售与青家,青家用她的血液力量研究巫咒,是故千年前的尧千叶虽是青家主母,却也只是个好听的名头,实际上,尧千叶在青家连青胥央役使的二等式神还不如,若不是月昶掺合,需要做点样子,她怕是连这名义上的夫婿的面孔都见不到。
青家,说起来她最熟悉的……竟是……
慕含双手倏地握紧,指甲无意识的嵌进了掌心,简直要刺破掌心伤痕上焦灼的皮肤。是了,那么多年,她竟是没注意到,偌大一个青家,她最熟悉的,最了解的,竟是燕归!
燕归,月昶方才数次提及的人,曾经的故人。其实月昶知道的并不详细,寻常人也确是猜不透阴阳师家族的机密,那可以自由出入青家,和别人无甚二质,在月昶缠着青胥央的时候陪自己对弈的人,根本不是寻常人,而是,青胥央的式神,品阶为一等。
虽是一等式神,燕归在青家却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堪比青家长老,甚至,连迎娶自己的,都不是青胥央,而是这个一等式神。
式神,在阴阳师手里多数也就是宛如符咒一般的用品,猎杀魂体,收服妖邪,式神都只是起辅助作用,在慕含看来,这种存在与符咒一样,实是不怎么入流的东西,二者唯一的差别也就只是式神有自我意识,能自主行动,然后,可以反复使用罢了。
就算有意识,式神也不见得有多聪明,三等以下式神连自主行动的力量都没有,只能一板一眼的遵循役主命令,连她制作的符纸人物都比三等以下的式神更灵动些。
可是,显然,燕归算是式神中的异类,聪明,冷静,旁观着世事变迁,通透的知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却从未加以阻止,哪怕是他的役主死亡,他依旧游走在世间,是故,越发没人知晓那样的男人竟是被驱策的式神。
灵媒世家几族本领各异,无论是千年前的尧氏,还是十年前的慕家,都是以驱灵见长,而青家,则是以式神专长,青家的式神大多比一般阴阳师役使的式神强大,不单是灵力,连智慧都和一般人差不多,要是青城没有冒进,倾雪殇真的变成式神,怕是连慕含联合紫华公主都制不住。
也幸而,青城的式神仪式没彻底缔结,倾雪殇没有成为完全的式神,还保有一分模糊的意识,用其生母紫华公主的灵力加以牵引,使得倾雪殇的力量解禁,从而让青城被反噬,进而也借助了倾雪殇和青城的联系,将紫华公主的灵魂灌注进了青城的身体,使得怨灵用这种偷梁换柱的方式复生。
这倒也多亏了当年紫华公主产子后,倾雪殇奄奄一息,为保住儿子,紫华公主自杀献祭,将自己的一半灵魂灌注进了倾雪殇体内,保住了倾雪殇的命的同时,也提供了额外的力量,使得倾雪殇死后力量比一般鬼魂强大,此时,更是可以取巧借助式神和役主的联系来偷梁换柱——青城和倾雪殇的之间初建的式神魂契的联系,怎能敌得过亲生母子以魂为祭建起磨合了千年以上的联系?
如今的青城,内里,早已换成了紫华公主,而紫华公主,那般可以为了儿子献祭灵魂的人,怎能容儿子的灵魂被青家人做为下等式神役使?
也唯有这般炽烈决然的母爱,才能将怨力凝成的白孩儿镇住。
青家役使式神的法子在灵媒中本就是奇术,召唤而出的式神很是强大睿智,而燕归,更是青胥央用秘术招出,比之寻常一等式神更是不知强大了多少,慕含当年在青家最惧的人,燕归也占一份。
毕竟,人心可以揣测,人的欲念可以利用,但是一个生来强大,且欲、念琢磨不定的式神,他的心在何处,是连那些强大的役主也捉摸不透的事情。
慕含惧燕归,一个原因是因为他非人,另个原因,却是将她看得最透的,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捉摸不定神出鬼没的非人,明明该无欲无求,偏偏却把她的欲求怨恨看得比她自己还分明,这样的人,怎能才会不惧不畏?
惧,惧怕自己这般被人看得分明清楚,畏,却因为燕归将她看得分明无比,却未在别人面前妄论一分,哪怕是青胥央,至死也不知道她处于那样一个位置,表面听从摆布,却存了怎样可怖可憎的心思吧。
而当年让她摆脱泥淖,在青胥央死后代替了家主之位,进而舞弄政权干预政事的第一步,就是寻到被锁入塔中的天音。
天音……
慕含指甲越发掐入掌心中,燕归,是啊,燕归,那种特异的式神,大概,是死不了的吧,哪怕是过了千年,方才月昶反复提起燕归,可是,青家现在这状况和燕归有关?
难不成,那个式神,是为青家做事,自始至终都是在算计自己?要真是这样……慕含心思急转,联想到天音,想到青家,想到千年前那看透了自己的男人,竟是感觉手指有些发颤。
若是,若是那怪物真的如自己一样谋划了千年……
大概是记忆真的活络起来,慕含忽的想起千年前那个本是式神的男人清晰地样貌,本该是普普通通的面孔,放任何人身上都是过目即忘的类型,和青家那些阴阳师乃至其他被役使的式神相较,越发普通,可偏偏那人,有双冷冽洞彻的眼,只一眼,就能洞悉人的灵魂般,仿佛一切心思谋划都被摊开来,尤其对上尧千叶,就更是让她觉得一切都被剖开般,霎时恼恨生惧,于是,那普通的面孔竟是被慕含记得深刻,千年也不曾淡去。
那人,那双让她只初见就恨不得挖出来的招子……
想到燕归那双冷冽的眼睛,慕含心底越发不舒服,但是原本的惶然恼恨却是去了三分,逐渐平静下来。
说起来,当年她第一眼看到燕归直觉是那人看透了她,很是惊惶了一阵,可是,后来倒是相安无事,那惊惶也就压到了心底,当年燕归并不曾有丝毫为难自己,大体在整个青家,能从始至终把她当做青胥央的妻子,当做主母对待的,也就只有燕归一个。
其实,初初到青家护着自己的才是燕归,那样的人,怕是,和自己的心思深沉精于谋划是完全不同的,又怎么谋划千年来害人?
慕含忽的就想笑,她也知道自己心思极重,上一世谋划了一辈子,只要关乎青家和南国的人在她看来都是可恨的,于是也就下意识的把所有人往恶处猜度,方才下意识的就要以为有什么阴谋,也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安静下来,就想到是自己想岔了。
她虽时时提防,可是那么多年见惯了各色人物,从尧氏到南国皇都,尝尽了人情冷暖,识人还是有七分眼力,燕归,其实并不是如自己一样会心心念念谋划害人的人。
颤动的手指松开,慕含松了口气,这才分神继续看着前方,看着稚嫩面孔的青胥央低头,熟悉的面孔,相似的景象,于是乎,千年前关于青胥央关于月昶关于燕归的所有记忆被彻底唤醒,一段段一片片,越来越清晰,记忆宛若新生一般,终于,慕含喃喃一句:“千年了,我倒也忘了,天音,本就是燕归引我去寻的……”
但是燕归做的太过隐秘,她只以为是自己聪慧,从蛛丝马迹寻到了助力,借助天音身后残存的力量步步登峰,现在回想起来,忽的忆起来,那竟是燕归刻意为之。
也是在此地,繁花从中,青胥央在等待君王来访,她和燕归,随侍在后,燕归没有避讳自己,对青胥央直言道:“大人,塔中封住的那人,怕是需要照看一番,可是,青家这些人,和她有联系的又甚多,不如,由夫人代大人去照看一番。”
那双冷彻的眸子扫了一眼沉默的慕含,继续道:“天音大人被镇服,那些人,却是越发蠢蠢欲动起来,要是夫人代大人去,倒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