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对啊,她还是千叶,尧族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慕含,今生慕家唯一的遗孤。
慕含蜷缩在冰冷的怀抱里,想起同样冰冷的倾雪殇,那个孩子,经过了千年,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有着冰冷的手指,残缺的面容,还有一个可悲的身份。
永远不能进入轮回的鬼降,被怀着恶念的人唤醒,去害别人。那么善良的孩子,怎么去伤害别人,把别人的灵魂困在一棵桃花树上陪伴着他?
那不是她熟悉的倾雪殇。
可那也是她熟悉的倾雪殇,长在冷寂的汀妍阁,却没有丝毫怨恨,心地纯洁,即使成为鬼降被唤醒,也没有伤害她分毫——明明只要完成下术的人的命令,诅咒了她,他就能获得力量,不会陷入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沉睡。
而她呢,再见那个孩子,在怨恨涌上心头的一瞬间,居然想怂恿那个孩子去替自己害人,是两世积累起来的仇恨扭曲了她的心智,她是个疯子,居然会想利用那可怜的孩子报仇。
“是谁唤醒了他,是谁,花咒……告诉我啊——”慕含放开捂住的嘴,撕扯着身边人的衣衫,嘶哑的吼道。
“没必要,慕含,没必要,都过去了。”琉璃紧紧地扯住怀里的人,慕含脸上早就被泪水浸湿,而她没丝毫意识,双眼空洞的看着他,听到他的话,慕含攥住他衣襟的手,苍白纤细的手指猛地蜷起,黑色空洞的眼睛,泪水止住,浮现出幽暗的光。
“对啊,我不能受伤,所以,找到她,杀了她,就可以了是吧?”
勾魂使紧紧地闭住眼睛,放开了神识逐渐恢复的慕含。睁开眼,琉璃就看到对着他,脸上浮现无法掩饰的厌恶,神情却骤然从歇斯底里恢复的人。
慕含恨琉璃,恨倾城,显然琉璃也觉察到了,现在。
慕含和她前世的仇人之间有着微妙的平衡,倾城一如既往的讨厌她,琉璃舍弃了倾城留在了她身边,而所有人这些属于前世的仇人,对她都是若即若离的古怪模样。
多么奇怪啊,是不是。
所有人却又在一起,深深的憎恨着彼此的三个人,两个在凡间苦苦挣扎的女人,一个冷漠腼腆的勾魂使,因为她们所谓能通鬼神的能力,被联系在一起。
灵媒,不管是怎样的能力,她们都是灵媒,而琉璃,是本该在幽冥的勾魂使,竟然会因为幽冥之花,被带到她的身边,多可笑啊,慕含想。
琉璃,没成为勾魂使之前,也是会灵媒的术法的,应该,尧千叶不知道。但是,据她所知,倾城是的确没有丝毫灵媒的天赋,因为南国的帝王憎恨阴阳师,他疼爱的女儿,自然不会是妖人——多讽刺,同样流着一半倾啸风的血,和倾城不同,尧千叶却有着卓绝的灵媒天赋。
倾啸风不知道她会这些东西,她藏得很好。那个自负暴虐的帝王认为阴阳师是会招来祸端的妖人,许是单纯的惧怕鬼神的存在,毕竟,死在倾啸风身前身后的人,那么多,多到雨季流过长廊的雨水都沾上了血一样的红,旁人只说是那是一树一树的花被雨水打落才会如此,她却觉得那些都是亡灵的血泪。
因为尧千叶见过,见过很多,在拂动的薄纱之间,在墙头越过的花树上,从夜风穿堂的长廊上,一个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姿容卓越的,神情憔悴的,一个一个,隐藏在重重叠叠的人身后,每个眼神,被她看到,俱是冰芒,冷厉阴狠,利如刀芒。
那时的她,眼神必也是一样的,或者更阴狠。亡灵终归是亡灵,触及不到尘世间的仇敌,更不可能手刃仇人,可是活着的人能做到,所以,活人的恨才更加炽热,眼神也更加冰冷。
她晓得,晓得,却没办法改变一切,她和那些死人一样,带着越埋越深的恨,游魂一样的游走在宫廷中,跟在倾城和琉璃身后,最后,她是游荡在青家的长廊,带着迷惘,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影,眼看着一切就那样慢慢地归于尘土。
她本不该死的那么轻易,身上的咒一重一重,流淌在血液里,夜夜无梦,张开眼也看不清楚来路去往,这样子的她,最后却是那么死了,窝囊的自杀,从悬崖上一跃而下,那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倾雪殇的母亲,那个从高塔跃下的前朝公主。
那是她的一生,那么,早已经死去的母亲,明明有能力带着尧族逃脱灭族的命运,最后却和整座山头一起化成灰烬的娘亲,尧族的主母,就那么死在了火中,她又是怎么想的?
娘亲带回了琉璃,为倾啸风生下了女儿,把琉璃教导成了名震天下的少年剑圣,也毫无怨言的把流着倾啸风肮脏血液的她送进了南国的宫廷,让她去做南国最可笑的郡主。
因为帝王的憎恨,尧族沦落成奴隶,被责令固守在偏远的山区沟壑里,见证着遥远的边疆的战事,却不能插手。尧千叶不懂自己的亲娘,不动她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何。
尧千叶不知道娘亲是怎么看待夙夜和南国的战事的,可是那时候,尧族主母经常会徘徊在两国边界,带回来一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奇怪的是,她忘了那时候许许多多事情,唯独还记得这些,记得很清楚。
琉璃,就是娘亲从那地方带回来的,最奇怪的东西吧,可是记忆里却没有丝毫琉璃的记忆,许是,那时候的她,神智还不清明。尧千叶每次见到琉璃,都会想起娘亲的话,娘亲说过琉璃,嘱咐她,不可以亲近那个人。
他是娘亲从死人坑里带回来的人,即使日后长相俊美的让人叹服,即使现在他是穿行在阳间和黄泉的勾魂使。那时候的琉璃,没有成为剑圣之前的琉璃,是什么样子的?被娘亲刚带回尧族的琉璃,该是什么狼狈的样子?
尧千叶穿行在摇曳的南国宫廷,看着倾城永远骄纵明艳,看着琉璃永远是腼腆羞涩的模样,也看着倾雪殇蜷缩在汀妍阁抱着白色的猫,那孩子眼巴巴的看着那棵永远不可能再开出花朵的桃花树。
还有许许多多的往事,尧千叶的往事,她觉得似乎有些东西在记忆里已经开始模糊了,好像有很多东西都在被自己忘却,但有些却愈发明晰,比如眼前的勾魂使,青家的青城,她的恨。
她就这么眼神迷蒙的想着尧千叶的一生,看着重新拉好斗篷,浑身冷色直直站在自己面前的勾魂使,慕含看着他,没掩饰眼里的嘲讽和厌恶。
嘲讽和厌恶,是对青城,是对琉璃,是对早已经作古的倾啸风,还有如今这样的自己。
“青城,雪殇说看到她了……我想里面还有云澈。”慕含微微一笑,看着堆在琉璃脚边的阿鬼,小小的人偶嘴里的幽冥之花还在盛放,一双无机质的黑色眼珠子,直直的瞪着琉璃,琉璃低着头,垂落的黑发遮住了眼睛,慕含看不清他是不是在看阿鬼。
尧千叶的尸体,用咒术封在黄泉底下,被忘川河水冲刷,被恶灵环绕,千年以后,就是这么个模样,狼狈丑恶,但是那张脸,多少有些前生的影子,尧千叶变成恶鬼后的模样,那张脸。
挣脱了黄泉的灵魂,纵然转世,还是恶灵,慕含笑起来。苍白的脸上黑色的瞳孔直勾勾的对上阿鬼的眼睛,阿鬼的嘴微微一咧,一阵轻微的咯咯的笑声,尖锐的声音和慕含清脆的笑声和在一起,很是怪异。
“都杀了最好,可惜,现在的我,没这种能力,那么,勾魂使,你能杀死她们吗?”慕含柔柔的道。
琉璃微微动了一下,斗篷的一角浮动,遮住了阿鬼的眼睛,慕含听到他低低的说:“她们不该死,阳寿未至。”勾魂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此时,却有些冷冰冰的硬度,是了,他果然不会去做这种事。
狗屁的勾魂使,狗屁的阳寿——慕含微微的笑,又不是没杀过人,前生死在她死在倾啸风死在倾城乃至他琉璃手上的,几个是阳寿到了的?慕含一伸手,阿鬼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拉了一下琉璃的斗篷角,然后晃晃悠悠的向慕含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