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岳临江告假半日,眼看着所有喜帖都印制完毕,只待将宾客姓名书写工整,便可送至诸位同僚府上。
直至中午,岳临风焦急地从宫中赶到兄长私宅,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道:“别瞎忙了,嫂子正在乾明宫面圣,要自请去往宁远城。”
岳临江面色一冷,“她都知道了?”
“庆安王上疏请罪的折子已经递上,莫说是她,整个朝野无不震惊。”岳临风说罢。却是惊愕道:“难道你早就知晓?”
“你既已知晓,为何还要执意同她成亲?”岳临风以为自己了解兄长。他事事以家族利益当先,当日肯应下这门亲事,便是考虑到辅国将军在寒族之中的地位与号召力。而今陆景明身死,与陆家的联姻如同鸡肋,兄长这般通达透彻之人,怎么可能死守着一桩食之无味的婚姻。
况且兄长常说,那陆景岫小门小户,短缺了教养,实在入不得他眼。岳临风觉着他似乎了解兄长,又似乎从不认识他。
陆府上下得知噩耗,便是连常年跟随辅国将军的仆从也哭得晕了过去。陆景明既亡,陆氏一族只剩下在朝中任职的嫡小姐陆景岫一人主事。陆景明一生未婚,膝下无子,天子遂封追封陆景明为忠烈侯,推恩荫补及其妹陆景岫。陆景岫若能诞下男婴,即可继承爵位,光宗耀祖。
可陆景岫似乎不曾有袭了兄长恩荫的想法,反是含泪上疏,称父母早亡,长兄如父,愿自请去往宁远城中为兄长守孝,以尽人伦之道。陆景岫字字泣血,句句含泪,加之先前在刑部、户部任职之时,多与同僚交好,一时间满朝文武为之所动,便是连御座之上的天子也不觉动容,准许其南下尽孝。
及至天色暗淡,陆景岫浑身乏力地自宫门而出。许久未曾得见的杨云帆正端立宫门之前,似是在等她。
“杨大人。”她便是连说话也觉着疲惫。
杨云帆抬眼一瞧,心上愈发难受。从前容颜明媚的女子面色惨白,一双眼更是哭得浮肿难辨。他不由生出几分心疼,扶着她的肩膀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当真要南下?”
陆景岫点头,纵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再见哥哥一面。
“我陪你南下,待你守孝期满与我成婚。”杨云帆低头道:“你觉着可好?”
陆景岫不由笑了,“我记得从前便告诉过你,我早已婚配。”
“京官最是踩高捧低,而今不像从前,你的……兄长既已不在,夫家难免欺负你一个女子。”杨云帆神色认真道:“杨氏堪称世家大族,我叔父官拜工部尚书,我不会教你受苦。”
陆景岫摇头道:“杨大人自幼锦衣玉食,所识所交皆是世家千金,初初见了我这寒族女子,生出几分好奇与比较的心思在所难免。”可她与他的生长环境实在大为不同,他以为婚姻可救赎她一人,她要的却并非一人之荣华。
杨云帆一时哑口无言,他初见她那日,她高中榜眼,却不曾生出几分骄矜得意。今日她形容落魄,却也不曾生出几分落寞失意。她的脊背僵直如殿前笔直的华表,未曾被兄长亡故的噩耗压弯了半分。
陆景岫行至长路尽头,但见杨柳依依,于晚风之中轻轻摆动婀娜枝条。转角之处停着吏部尚书的马车,不知他在此处等了多久。
车内之人伸出手来,对她说了两个字,“上车。”
陆景岫伸出右手,被他用力一带,身子便没入了车厢之中。岳临江倚着马车,伸手触了触她红肿的眼皮,问道:“何时出发?”
“三日之后。”陆景岫低着头沉吟半晌,又道:“当日兄长约下的婚事,实乃你我各取所需。现下我于你而言,似乎全然没有结交的价值,你我的婚姻,就此便作罢了可好?”
“你想教我背上抛妻的骂名?”他低头看她,便见她的睫毛之上又挂了泪。
陆景岫忽然明白过来,他昨晚为何要那般对她说话,他说他偏要娶她。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没有了父兄,又失去夫家,她将会落魄到一无所有。他与她成亲的最后一个理由,乃是怜悯她的孤苦。
“大人既在吏部任职,消除一桩婚事实在太过容易。甚至……你可将户籍之上仍旧改作未婚,以免日后的妻子介怀。”陆景岫一边抹眼泪一边道。
“那你怎么办?”岳临江问。
“我……”陆景岫摇头,她暂时不曾考虑到那样远。
“你是在劝我和离?还暗示我滥用职权抹去婚史?”岳临江捧着她满是泪水的脸蛋,“既是你要同我和离,为什么又要哭?”
陆景岫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止不住眼泪,“哥哥没了,我觉着天都塌了。”
“我才是你的天。”他低头吻她,她却闭着眼哭得更凶。
他从来都只会强迫她,欺辱她,唯独这一回温柔得如同三月的春风。一点一点将她腮边的眼泪卷入唇舌之中,而后贴上她的嘴,细细吮着她舌尖。陆景岫觉着喘息困难,抓着他的衣襟挣扎起来。挣扎了一会,却是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顾地扑向他怀中,若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女人的眼泪像是暴雨时节的洪流,将他左肩的衣襟尽数打湿,她的眼泪带着几分温热,穿透薄衫沾在他肌肤之上。她越是哭,他便越是觉着心中憋闷地难受。
他紧紧抱着她道:“我连喜帖都印好了,你若是不肯嫁我,岂不是教明城百姓也笑话我?”
她伏在在怀中啜泣,“我没有想要如此。”
“你早去早回,待过了百日孝期,我便娶你进门。”他静静盯着她看,但见她眨了眨眼,眼角的泪珠便又“吧嗒”一声落在他身上。
“景岫。”他柔声唤她,“我等你回来。”
对于嫂子不顾一切南下之事,兄长的反应似乎甚是平淡。岳临风实在想象不到,从来都要掌控一切的哥哥,甚至逼着嫂子学习世家妇规矩的哥哥,便要这样放手了不成?
“你究竟怎么想的?”岳临风问道:“你要放妻?”
“我要放你。”岳临江头也不抬,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什么放我?”岳临风问。
“你几次三番要弃笔从戎,甚至不惜背着父亲与我参加武举,为的不就是这一日?”岳临江抬头看他。
“你……”岳临风大喜过望,“你肯放我走了?父亲那边如何解释?”
“父亲面前我会去劝,陛下那里我自会谢罪。”岳临江道:“我已派人送信给林馥,你即刻跟着你嫂子南下。”
岳临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是我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