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那么自私
婚礼订在三个月之后的秋季,据说那时候穿婚纱最合适,不冷不热,适合宴请宾客,也适合度蜜月。
云一没有异议,好吧,是有一点意外,她原以为婚礼的日子最多是一个月后,结果变成三个月,三个月,看起来好长的样子啊!
她对婚礼这种需要许多琐碎细节的事情不大上心,整天里不是画图就是和孩子们玩耍,江承皓开玩笑说:“你看你哪里像个新娘?”
云一当时正蹲在地板上和小恒菲菲打玻璃弹珠,头也没回地说:“其实真的不用这么复杂的,我和开文结婚的时候去民政局照张相登记一下就OK了。”
身后半晌没有回音,房门被带上发出声响。
云一转头,江承皓已经不在房间里。
菲菲在旁边催着:“妈妈,该你了。”
“哦。”云一心不在焉地应着,透明的弹珠从指间滚出,“啪”的一声脆响,居然打中了菲菲的红色小弹珠。
回到房间,江承皓正裸着上身靠在床头翻着杂志,头上的黑发滴着水。
云一自从答应了和他结婚之后,总觉得心虚气短,这时笑着说:“怎么头发也不擦干?”
江承皓抬头看了她一眼,“等一下自然就干了。”
云一忽然说:“我帮你吹头发吧!”
江承皓将杂志放在腿上,没有说话。
云一知道这就是默认了,忙从浴室里翻出吹风机。
“你坐到床边来。”
江承皓依她说的坐过去,云一脱了鞋上床,跪在床上帮他吹头发。
他的头发不长,黑而柔软。
“哈!”云一忽然惊叫出声。
“怎么了?”背对着她的江承皓问。
“不要动不要动。”云一阻止他转头,“这里有根白头发,我来帮你拔下来。”云一将吹风机放在一边,两手拉住那根白头发,使了巧劲,轻易地拔了下来,“江承皓,你老了哦!”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江承皓脊背微微一僵,忽然往后倒,在云一小声的惊叫声中倒在她的大腿上,云一只好跪坐着拉他,“起来啦,你很重的。”
江承皓调整了一下姿势,“头发还没干呢!”
云一无法,只得那样继续为他吹着头发,她白晳的手指在他的黑发中穿过,他阖上双眼的英俊面容……
云一渐渐放柔身体,嘴角微微掀起。
“好了。”将吹风机放下,云一轻轻推了推江承皓。
他却像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承皓?”云一又轻轻推了推,“承皓!”
真的睡着了?
将婚礼的事情都丢给他,果然是将他累坏了吗?
可是他那么有钱,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轻易地随时随地完成一个婚礼的吧!像最普通的新郞一样事必躬亲,云一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指尖缠绕着从他头上拔下的那根白发,他今年也是三十五岁的男人了,可是男人这点很占便宜啊,成年后的每个年龄段都有他独特的魅力,特别是优秀的男人,像他……
哈,真是不害臊呢!云一。
可是好想这样一直下去啊,不去想爱或不爱,不去想未来会怎样,保持着这个姿势,保持着这种心情。
如果有魔法可以将此刻的他们变成化石就好了!
陈开文迅速地签了支票推到云一身前,云一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我会尽快还给你。”
陈开文喝了口咖啡,“不急。”又问:“你要这些钱做什么?”十万块,多不多少不少的。
“我哥结婚。”
“什么时候?十万够吗?”
云一将支票收入包包里,“乡下地方,十万块已经很多了,房子家具电器彩礼,我手上还有一两万,应该够了。”
陈开文笑了笑,“有妹妹真好,连婚事都给哥哥包办了。”
云一脸上微讪,拿起咖啡喝了口,“我哥不是没出息,只是少了那么点运气。”将咖啡杯放在桌上,云一低头看着杯咖啡色的涟漪,淡淡地说:“如果不是我爸去得早,我哥也不至于向我开口,他是个老实人。”
陈开文点头,七年前他有陪云一回过一次家乡,当时云一因为未婚有孕,请求他假装她的丈夫,她当时憔悴得厉害,他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一个濒临崩溃的孕妇,于是答应了。
那是北方很偏远的一个乡镇,当时云一的爸爸已经是胃癌晚期,因为没钱治病还待在乡里的一个小医院里,设施简陋,环境恶劣,云一回家后将她爸爸转入城镇的大医院,陈开文就是那时看到云一的妈妈和哥哥的,都是质朴的农村人,虽然因为一家之主的病痛而悲痛,但仍然可以看到他们性格里的热情和腼腆,只是更好的医疗设备也并没有挽救回云一父亲的生命,她爸爸在转院后没多久就病逝了,几个月后,她母亲也辞世了,那段时间他看着她一点点地撑过来,过世的父母,未出世的孩子……
“一旦陷入悲伤,我怕我会崩溃,所以不能想,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这样说着的女人,话音未落,双手掩住通红的脸颊,指缝中热泪滚滚而下。
似乎就是那时,他决定真的娶她,这个女人可怜得让他心疼。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云一的哥哥今年也三十多岁了,在乡下是算晚婚的吧!
“话说,你也要结婚了吧!兄妹俩同一年结婚,多好!”
“我哥定在明年年初,他还有很多事要安排呢!”
陈开文点头,“是,买房子装修都是麻烦事。”他又签了十万的支票给云一,“还是尽量完善一点的好。”
云一笑着将支票推还给他,“我哥结婚还是向我借的钱,我还是向你借的呢!本来就没钱,何必充大头?而且本来没钱的人忽然变得太有钱了,也容易惹是非。”
陈开文只好收回支票,忽而一想,挑眉问:“你家那位那么有钱,怎么能让你出来向我借?知道了不得砍死我们?”
云一脸上又是一讪,伸出手指勾了勾耳际的发。
“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一堆未解的结了,再扯上钱,只怕更加让人难堪。”
陈开文脸上一肃,“云一……”
云一忙摇头,“开文,不要说,不要劝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做不到。”
破了的镜如何重圆?败了花如何再开?
她只是做不到……
婚礼用的礼服在结婚前的半个月从法国空运回来了,助理在一旁说:“如果不合适,我们尽快让设计师更改。”
云一怔怔地看着这袭玫瑰红的礼裙,“这是我的婚纱?”
江承皓拿起那件衣服递给她,对她微笑,“去,试穿看看。”
云一心下犹疑,红色的?婚纱?
算了算了,不去想这些,他给什么她就穿什么好了,颜色不是问题,款式不是距离。
从试衣间出来,几位设计师助理在她身后为她整理着裙摆,又有发型师迅速地给她绾了发。
云一看着镜中的自己眨眨眼,“承皓,”她本来想问,你为什么要我穿成这样?但出口却变成——“好看吗?”
江承皓眸亮似星,从身后抱住她的腰,“漂亮极了,我的玫瑰。”
云一呵呵干笑着。
可不是?
像极了一支花枝招展艳丽无穷的玫瑰。
似乎看出她的牵强,江承皓问:“不喜欢?”
云一轻轻叹了口气,“我都近三十的人了,穿这衣服是不是不大合适?”即使是她自己看在眼里,仍然会觉得眼前一亮的艳色,娇艳得似待人采撷,作为二婚,作为两个孩子的妈,作为一个想要低调一点的新娘……
助理在一旁笑着说:“云小姐看起来才二十多岁,像毕业的大学生呢!穿这衣服真正好看。”
这话说得不假,这袭红色礼服,是由法国著名设计师以玫瑰为灵感设计出来的,衣服真正好看,但年纪轻的女孩子穿起来未免失了女人的妩媚,年纪大的女人穿起来又未免失了少女的纯洁。
只是穿在云一身上,便将女人的妩媚和少女的纯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人是美人,衣是华衣,人穿衣,衣衬人。
呵,完美极了。
江承皓在云一唇上轻啄了一下,“很漂亮,我很喜欢。”
云一脸上染了一抹嫣红,更衬得人比花更娇,“……你喜欢就好吧!”
……
结婚前夕,菲菲一定要和云一一起睡,江承皓好脾气地没有阻拦,将主卧让给妻女,自己睡客房。
菲菲缩在云一怀里问:“妈妈,我们不要开文爸爸和小奇了吗?”
看着菲菲清澈可见底的眼眸,云一摸着她的头发,“不是,只是以后不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
菲菲大大的眼睛眨了眨,“以后就要和承皓爸爸和小恒在一起生活吗?”
云一点头。
菲菲皱了皱眉,“为什么?”
云一回答不出来。
菲菲看着云一的,见云一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小小的心一紧,她仰着头问:“我长大了就会知道了吗?”
云一顺着女儿给的台阶下来,点头,将菲菲抱得紧了紧,“是,菲菲长大了就会知道很多事情。”
云一想,她又骗了一次菲菲吧,其实人长大了,只会有更多不能理解的事情,像现在的她,不能回答菲菲的“为什么”,其实只是因为她也“不知道”。
一年后。
从出租车出来,云一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本市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雪花在空气中翻滚着,寒风嘶吼着,云一一路小跑到医院里面,暖气迎面拂来,云一打了个寒战,然后身体渐渐暖和过来,坐电梯上三楼,开文正在看病人,云一对着透明的窗户向里面做了做嘴形,然后坐在走廊上的长凳上休息。
十分钟后,开文送走病人后,走到云一身前,“外面很冷?”
云一严肃地点了点头,抱怨着:“太冷了。”
开文笑了笑,“这个冬天才刚开始,现在还有三四度,过一两个星期,降到零下几度的时候你怎么办?”
“天气预报是骗人的。”云一得出结论,“否则怎么会这么冷?”
开文不和她争执,“进来吧,胸口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云一乖乖地坐在病人专坐的椅子上,让陈医生为她做检查。
陈开文检查完后,满意地点头,“不疼就好,可是你有没发现,你越来越怕冷了?”
他一提起来,云一就苦着脸,“可不是?为什么现在的冬天越来越冷了?”
陈开文笑了笑,“他呢?还没有消息?”
云一微怔,然后明白他说的是谁,“嗯,没呢!”她似乎有些鼻音。
“我给你开几剂感冒药你回去冲着喝吧,这样怕冷,不要感冒了。”
“好啊!”
开文写药方的时候,云一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推过去。
陈开文一看,笑说:“看感冒用不了这么多钱。”
“没关系,赏你的。”
“赏十万?”陈开文笑着说,“谢主隆恩。”
云一嘻嘻笑着,“我上次那本画册的版权费,我还是第一次出画册呢!”
陈开文将支票推回来,“我不是和你客气,只是他已经替你还钱给我了。”
云一脸上的表情一僵,连笑容都牵强得令人心疼,“……什么时候?”
“你前脚借了钱走,后脚他就把钱还我了,‘向谁寻求帮助是她的选择,替自己的老婆还钱是我的选择’,他是这样说的,自认识江承皓以来,那是我认为他说过最像男人的一句话。”
云一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忽然突兀地打了个寒战。
陈开文看了看室内空调的温度,二十六,科学研究最适合人体的温度。
“你怎么没和我说?”
“他说没有必要,你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于是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这样啊!”云一拖长了声音轻轻说。
“他真的就那样走了?”陈开文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云一摇头,吸了吸鼻子,鼻塞似乎变严重了,“你还要工作,我先回去了,菲菲放学该找我了。”
出了医院在路边等出租车,云一双手将自己抱紧,一阵风吹过,似乎穿透她所有的衣服及肌肤,直入肌里,冷得打颤。
他是那样走了,可是如果只是平平静静地退出她的生命,那么一定不是江承皓吧!
她到现在都可以将他那时在手机里说的话一一复述下来,原来她竟也是有听而不忘的本事的,如果能运用到其他方面,估计她也是一天才了吧!
“云一,我曾经告诉过你对不对?‘不要相信我,我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你都不要相信,真的那样害怕,不再爱我也可以,只要待在我身边也可以’,在我以为我对你最真诚的时候说的话,原来也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的,你不信我,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留下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后,他便登机离开,留下她以及他们约定的一双儿女,其实还不止,还有那栋大房子以及财产若干。
在他们新婚的第二天,他就那样离开了。
而前一晚,他还将她搂在怀里,他们身体交缠,有着最亲密的距离,然后,便是看不到相聚的分离。
“真是个自私的男人啊!”云一喃喃说。
“小姐,上车吗?”出租车司机从窗口那里喊。
云一轻轻“啊”了一声,“上。”然后打开车门报了地名,车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云一的身体慢慢地缓了过来,可是为什么还会这样冷呢?
可恶!
云一咬牙愤恨地想,如果要离开她,如果不要她,为什么还要娶她?为什么还要给她那样难忘的婚礼?
极致的欢愉后,他再将她打入极致的痛苦之中。
八年前是那样,一年前仍然是那样。
坏透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上面上苍白如纸的女人,“小姐,你有什么病啊?怎么脸色这么差?”
云一吸了吸鼻子,“感冒。”鼻音很重,眼睛一酸就掉下泪来。
司机唏嘘不已,“现在感冒确实很痛苦啊!”
云一点头,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她看到了他们的婚礼。
哥哥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出现时,她整个人都有些呆滞住了,她在Z市很多年了,父母在时尚且很少回家,父母去世后几乎再未踏过故土,成年后和哥哥也是极少见面的,连问候的电话都很少打,直到不久前哥哥吞吞吐吐地想要向她借钱结婚,她是知道的,当年因为父亲的病,家里几乎一贫如洗,她带回去的五十万,几个月后便分文无存,如果父母尚在,哥哥定然不会连结婚都有问题的。云一义不容辞地拿出十万给了哥哥,虽然她也是借的,只因为她之前的一点积蓄,在再次和江承皓相遇时都还给他了。
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家里一贫如洗后,连亲戚都很少了,她只得这一个哥哥,又是几年不见的,钱也是直接打入账号里,她也没有和哥哥说过她要再婚的事情,那么哥哥怎么会出现的?
哥哥弯起手臂,笑得一脸朴实,露出一口白牙,“一一,我带你过去。”
云一机械地将手放进哥哥的臂弯,然后在众人的掌声中走向花架的另一端。
哥哥的步伐规律,虽然隐隐有些局促,但总体还算大方。
将她的手递给江承皓后,哥哥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拍了拍,“要好好过日子啊!”
云一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少年时和哥哥打闹的场面蜂拥而至,哥哥比她大两岁,不喜欢带着她玩,每次都嫌弃她……
身旁的江承皓坚定地回答了一句:“我会好好照顾她。”
然后他们被司仪请上台。
后面的场景她一直有些恍惚,每次想起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可是梦会有那样真实吗?
优美的音乐缓缓回荡。
他轻轻吟诵:“我实在不该听它的话。人类不该听花儿的话,而是要去欣赏它们、闻它们的香味。我的星球洋溢着芬芳的花香,但我却不快乐。本来我该以恻隐、怜悯的心去聆听那个老虎的故事片,但现在我却只感到厌恶。”
江承皓继续说:“当时我完全没有能力去理解。我应该根据花儿的行为做判断的,而不是根据它的话下判断。它带给我香气和愉悦……我不该离开它的!我应该试着去了解它藏在虚荣心背后的、那颗温暖的心。啊,花儿真是矛盾的存在。但当时我年纪太小了,不懂得如何去爱花儿。”
场下一阵沉默,然后是众人轻声讨论的声音:“这是什么?”
“在说什么?”
“花儿?”
“吟诗吧?”
“情诗吧?”
……
有小孩子指着云一说:“玫瑰。”
云一心魂微颤,再次看向江承皓,才发现他今天的礼服设计也有些奇怪,大领子的白衬衣,荷叶袖的燕尾服,灯笼短裤以及红色尖头皮鞋。
虽然加了无数现代元素使这套行头看起来美观时尚,江承皓本身也是个衣架子,足以将任何衣服穿得服帖好看,以至于老旧的大领子和灯笼短裤居然也变得顺眼起来,但,云一忽然双手捂住唇,脱口而出:“小王子?!”
江承皓将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微笑,“是的,我的玫瑰。”
那一刻,似乎有无数的洪流涌入一个小小的入口,云一几乎不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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