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早上的阳光刺眼的很,热度却没那么高,地上的水汽不断氤氲着,从下往上的透着阴凉,在太阳照不到的树荫下竟有些凉意,段长空就坐在树荫下。道观中安静极了,只有偶尔几声鸟叫和风拂过树叶的声音。
段长空用手捋了捋山羊胡,皱了皱眉。
“现在的年轻人排场还真大!”
随着他一声嘟囔,天边远远有一道电光瞬息间到了眼前。那电光极为耀眼,将湛蓝的天空都晃得失去了颜色,仿佛天都被它分成了两半一般。电光到得道观之上,远方才渐次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雷声滚滚如万马奔腾一般。这阵雷声仿佛是迎宾曲一般,一个峨冠大袖的青年道人出现在道观中,只见他头戴紫金道冠,身着月白色的乾坤道袍,目光中透着清冷,整个人都仿佛罩在冰霜里,让坐在树荫下本就有些凉意的段长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真冷……”段长空又嘟囔了一声。
“段老天君好兴致,晚辈这厢有礼!”说罢,青年道人向段长空拱了拱手。
“岂敢,常天君到此,老夫有失远迎!”段长空连动都没动,还坐在树荫下。
来人正是上清紫霄宫渡劫殿殿主常天辛。常天辛看看眼前散漫无礼的瘦老头,也不以为意,又一拱手,也步入树荫下,挨着段长空坐了下来。
段长空却眉毛皱的更紧了,一脸嫌弃的冲常天辛挥挥手。
“你这小子,离我老人家远一点!本来就很冷了,你这小子更冷,我老人家可受不得风寒!”
常天辛听罢,脸上居然挂上了笑容,直接坐到了段长空的身边。
“段老天君连天人第三衰都不怕,如何能怕冷?”
段长空听闻此言,脸上这才略略有些笑容,“嘿嘿,老夫如何能不怕天人第三衰?坐在树荫里正为避暑!我这老头子不比你,我老人家出点汗可不是小事!”
段长空确实迎来了天人第三衰,他成道多年,年头多的已经接近了洞玄境的寿命上限——三千寿。这世间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人屈指可数,也只有成了无矩境的道君方可跨过三千寿的门槛。段长空没时间了,即便他过了天人第三衰这道关,后面的两衰他也没时间再过了……这道关对他而言就是死关。
天人第一衰‘衣服垢秽’,说的是护体神光消散,修士再无法抵挡九天罡风,也无法抵御心魔邪火的侵袭。无法抵挡九天罡风意味着修士再也无法与人斗法于九天之上,否则将被凛冽的九天罡风活活消去满身皮肉,情同活剐。无法抵御心魔邪火则意味着修士要时刻受心魔之困,玄功一运就有心魔来扰,随时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无法运转玄功则意味着修士修为再也无法精进半分,消耗的法力也无从修补……
修士过了‘衣服垢秽’之劫关,就要面对天人第二衰‘头上华萎’。得证还真境的修士元婴真身有三花、庆云傍身,三花者,精、气、神,庆云者,气运也。‘头上华萎’之时,修士三花齐落、庆云全消,此劫关凶险之极,入得此劫关的修士精气神尽散,气运全失。精气神尽散,意味着修士也要面对衰老、疾病,再也不是仙人之体;气运全失则更为凶险,仙道中人自是钟灵毓秀、天地钟情之辈,失了气运就等同于被天地厌弃,没了气运的修士,一场小病都有可能病死卧榻,又如何能继续求仙问道?
世间自造化大劫以来,能过了天人五衰入得无矩境的高人屈指可数,寥寥数人尔,九成九的惊才艳艳之辈都倒在了天人第二衰上,段长空可谓道门数万年来无矩境下第一人,他挺过了‘衣服垢秽’和‘头上华萎’两劫,如今还健在人世,不得不说是世间第一奇迹。可这奇迹终归也有个期限,现在段长空的大限就已经不远了,天人第三衰‘腋下汗流’来的太晚了,段长空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应劫了……
这天人第三衰‘腋下汗流’,说的是修士体内无名火不断蒸腾翻涌,法力会随着无名火的蒸腾不断消散,神念元神则被无名火不断的炙烤折磨,最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千年的修为尽丧。世间最恐怖的莫过于风火大劫,风说的是惊神风,火就是无名火,这一风一火专伤神念元神,防无可防、守无可守。无名火自心头起,道心缺憾正是无名火的燃料,一旦燃起则灭无可灭……
现在段长空就来到了这一劫关前,他的法力正一点点的消散着,神念也被胸中的无名火炙烤的无法运使自如。三千年的岁月太久了,他都忘了自己还是凡人时的样子和感觉,这位掌握乾坤、法力可覆地翻天的洞玄天君终于要面对自己脆弱的那一面了。强入洞玄天君在命运面前也没了招架的力量,人还是太脆弱了。
段长空不久前曾面见过上清祖师尚道奇,在这位神采不减当年的祖师面前,段长空长跪不起,他听着尚道奇从自己入门那一刻起一点点的回忆,能被祖师记挂着,这是自己最大的荣幸吧。尚道君早就算到了自己大限来了,所以才闭口不提后面两劫的事情……段长空曾一度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对一个掌握乾坤的世间顶级强者,未知才是最可怕的。一切都脱离了掌握,自己不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感觉好生无力,就有如病榻上垂死的病人……
段长空从思虑中回过神来,看看身边的年轻人,“年轻真好!”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除了浓浓的羡慕就别无其他。
“段天君……”常天辛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段长空,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自己确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啊!刚才还‘老天君’‘老天君’的叫……段天君此刻最怕听的恐怕就是‘老’字了吧,虽然他自己时时在讲‘老人家’,但毕竟还是不想别人提起吧……
“小常,你路还长着呢……休要做小儿女之态,不要堕了我上清威名!”段长空腰板挺得笔直,提及上清二字,段长空眉宇间的郁色一扫而空,又恢复了豪情万丈的样子。常天辛不禁跟着坐直了腰板,大限当前尚能如此豪迈不减,当真是位可敬可佩的真豪杰!
常天辛欠身拱手,做弟子状,“是!晚辈受教!”
“小常,谢家老鬼此番无事生非所为何事?”
“禀天君,谢承宗向玉清方家借了出云帆……”
“哦?”段长空眉梢一挑,“这杀材还真是贼心不死!你不要管了,我自料理了他!也免得你落得个以下犯上、不敬长辈的骂名!”段长空一握拳,语气决绝。
“天君回护之恩,晚辈拜谢。但那谢承宗……于掌教另有安排,天君无需操劳。”常天辛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向段长空满怀真意的行了一礼。段天君若是去杀谢承宗,法力只会消散的更快,无论胜负都肯定活不成了……这位师门长辈是真心爱护自己。
“掌教既然另有安排,那就容他多活几日。小常,那你来此作甚?”
“禀天君,晚辈受于掌教所托,来此照看谢必安一二。”常天辛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嘿嘿,还是于掌教有远见!你来的晚了些,小谢与那范小哥已经一同上路北去了!”段长空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老神在在的笑了起来。
“天君口中的范小哥可是孔仲尼的弟子?”
“正是!”
“他又如何牵涉其中?”常天辛有些疑惑,随即掐指一算。洞玄天君天人交感,神念运转之下,这前因后果自现。常天辛知晓了这前后种种,人楞在了当场。
“这俩怪胎……”最后只吐出这么几个字来。
段长空却一点也不意外,眉眼带笑,“如何怪?一个随他师傅,一个随他爹娘!都是执着的人,全是重情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