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深,城市很闹,浪三往家走,越走越激动。
女人听到铁门的响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看见浪三出现在门口,没有进屋,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浪三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她知道将要迎来一声争吵。
女人起身走过去要拉浪三,浪三做出了拒绝的动作,自己走进屋,放下背包,换好拖鞋,一肚子的话一下子被他咽了下去。
屋里真安静,静得能听到隔壁小伙子房间里电视的声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压抑和冷漠让空气开始下沉,两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
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浪三换了一幅面孔,他不知在厕所里反思了什么,或者又给自己贴上了什么标签,总之让心里的怨气暂时隐藏在某处。
“我和我哥四十多年才一起单独吃过第一顿饭,多不容易啊,你相信吗?”
“是吗?不会吧?”女人接着话茬说,“你们俩沟通得太少了。”
“是没有沟通,简直像陌生人一样。还不如陌生人,有时陌生人见面还友好地点一下头或微笑一下,我们俩从没有这个举动,面对面都是一种尴尬。”
“那以后多聊聊。我说你最近不让我回你妈哪,原来咱们的房子让你哥给占了,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声。”
浪三真不想吵架,可女人又把炮捻点着了,还“嗞嗞”冒着火星一路向他烧过来。
“你给我哥打电话了?”浪三边说边往门外走,他知道自己快绷不住了,一旦发泄起来,说不定这个地下室会变成屠宰场。
浪三的内心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父母或者哥哥姐姐参与自己的私生活,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总是发生,家里人的介入让他很没有面子,说明自己没有能力解决面临的困难,最终还是要靠别人。浪三想着再一次回到了卫生间。在昏暗的灯下,一股股潮湿的气味升腾在他的周围。墙壁已经如油画般被各种液体腐蚀得劣迹斑斑。此时的卫生间就是保护浪三的一间铁笼子,除了女人,谁也不敢随便闯入。
“一说这事你就走。”女人标志性的语言冲进了铁笼子。浪三忘了插上卫生间的门,女人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他的堡垒。
浪三又从卫生间退回到卧室,女人跟了进来,“我问你话呢。”
“你为什么给我哥打电话?”浪三终于把最想问的问题说出来了。
“你的事总是不解决,我想让你哥帮帮你。”
“让他帮我,你这是害我。”浪三不知从桌上抄起了什么东西,高高地举过头顶。女人有点惊呆了,她看着浪三手里的东西,嘴里说着:“你又这样,你又这样,我这不是好好跟你说吗?”
浪三高高举起的手放了下来,手上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桌子上。
“我不愿意让我的家人参与这件事,你这么做让我很被动。你总这样偷偷摸摸地干,会有什么好结果?只能事得其反。”
“我偷偷摸摸干什么了?”女人的声音终于提了起来。
“为什么背着我给我哥打电话?”
“你呢?你哥住进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拿我当什么了?我精心挑选的家具,还没有住上三天,就被轰走了,我一听就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还不高兴,真正不高兴的应该是我。”
“算了,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了。”浪三重重地坐在床上,他知道自己没理,女人所做的也无可厚非。
地下室安静得像能听见鬼进来一样。浪三终于在这个鬼地方住够了,他要逃出去,他要回到地面上,跟正常人平起平坐,不能天天被大家踩在脚底下。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再过几天,又要交下个季度的房租了,他会拿着厚厚一沓人民币,走进小关的房间,慢慢放到小关的枕头上。
这是他们约定俗成的交费仪式,小关总是在前两天发一条短信通知浪三该交房租了,浪三准备好钱给小关打电话,小关就让浪三放在自己的枕头上。
浪三也是因为交房租才独自走进小关的房间,房门从来不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小关的房间很凌乱,一看就知道家里没有女人,屋里最大的标志是一尊佛像,佛像前有香炉,里面堆满了香灰,四周撒满了各种面值的人民币,有的已经散落到地上,但也没有人去捡。这尊佛像也许就是小关的精神寄托,没有人的时候,小关也许给佛上一柱香,然后双手合拾,嘴里再念几句。时间一长,浪三觉得小关并不是那么虔诚,因为会有不同的女人跟着小关溜进这间小屋,然后在床上滚来滚去。小关的屋里有一个布帘,两人滚床单的时候,一定把布帘拉上,他肯定不会让佛看着自己和女人做爱,说不定到时还会给佛戴上一副耳机,放上悠扬的音乐,让佛慢慢地享受旋律带来的快感,从而忽略了布帘后一对男女的生理活动。
“该交房租了,你明天把钱取出来。”浪三跟女人说。
“没有,”女人扭过头,好像在擦拭眼泪,“这日子我真过够了,挣这点钱会交房租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
“就租一年,决不再住这里了。”浪三硬硬地说着,伸手拿起了刚刚从桌子上举起来的东西。拧开盖,倒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了歪坐在床头的女人。“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咱俩喝一杯,算是一个纪念,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我的事情会很快解决,而我们也会有自己的房子,我有一种预感,这次真的很准。”
女人接过杯子,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就知道说好听的,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我还真想不起让你干什么?但我真的是想干点什么。”
“你想干什么?”
“我想好好装修房子,把我的书房弄得像个样子,有一个大画案,还有一排大书柜,其他的都归你管了。”浪三说着把酒掉进了脖子里,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说酒话,总之不像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
“行,”女人一边喝着酒,“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天天伺候你舒舒服服的。”
“咱顶多再住三个月,跟小关说,合同到期就不租了,咱们有新家了。”浪三喝了第二杯酒。
“又是半个月工资,我真心疼,交了房租真是什么都没了,你好好准备一下,等开庭了别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让她牵着鼻子走。”
“我知道。”浪三像一头永远甩不掉缰绳的野兽,而在缰绳的那一头却有很多只手,女人、孩子他妈、儿子冬冬、父母,哥哥、姐姐,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