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包头采访回来,按理说浪三可以换休一天,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地下室,而是直接去上班了。
地铁坐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在了隧道里,车厢里的灯光闪了几下也随之熄灭。人群开始骚动,谁家的孩子发出让人心烦的哭闹声。对于上班族来说,这样事情再正常不过了,突然停车是小事,前几天还有人跳下站台自杀呢。
地铁,这个现代都市的代名词,越来越变得恐怖和不安。增加了安检,多了保安,适时限流,警察和警犬时不时会在重要的站点执行任务。浪三从上班第一天起,就与地铁结下了不解之缘,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他工作的地方不停地变化,而地铁也像长了眼一样,随着他的变动而延伸。每个常坐地铁的人都能讲出几个奇葩故事,浪三在地铁里丢过钱,也捡过手机,被夹过大腿,也吵过架,有过艳遇,还曾经被人错认为朋友,拉着聊了好一阵的天。最近一段时间,浪三在车厢里总碰到有人吵架,还上演过武打片,他已经见怪不怪,低下头接着看手机,等车到站了,争吵声自然消失,大家上上下下,而像今天这种黑还不算多见。
几分钟过去了,整个车厢中部只有一个灯在亮着,而且还不时闪来闪去,但车厢里并不寂寞,因为每个人几乎都掏出自己的手机玩,闪烁的屏幕连成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画面。又是几分钟过去了,广播里传出司机家常话一般的解释,“各位乘客,前方有事故,请大家耐心等待,对不起了。”
大家等不起了,因为要迟到,迟到要扣钱,扣钱就吃不上饭,交不起房租。有人砸门和窗户。司机又说了“别砸了,砸坏了更走不去了,砸坏了还要赔,挺贵了,千万别砸。”地铁开启了通风系统,大股的凉风吹了进来。人群稍微稳定了一会儿,只有孩子的哭声有增无减。浪三此时想起了万能姐夫,他不就是修地铁的吗?还跟他吹牛说走过很多地铁隧道,铁轨都是带电的,千万别踩上,否则一命呜呼。他想给万能姐夫打一个电话想得到一些官方的消息,还没等他掏出手机,就听见有人喊了,“前面有人跳下站台了,已经封站了。”所有的人都开始查看微信和微博,接着就是一个个给领导请假的电话,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对不起,下次早点出来”之类的话。
浪三没有请假,他原本可以不去上班,老天爷就是不让他上班,那他还装什么劳模,早知道在家睡觉比什么都强。身处黑暗之中,他不跟主编请假,但也要跟女人说一声,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博得女人同情的好机会。
“亲爱的,我回来了。”浪三的语气很兴奋。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女人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在电脑上浏览新闻了。
“我昨天半夜回来的,太晚了,就直接回我妈那睡了。”
“你现在干啥去?上班吗?”女人很平静,没有因为浪三回家而激动。
“我想上班,但堵到地铁里了。”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有人自杀了,地铁都停了。”
“真不幸。”
“那你怎么办?还去上班吗?刚回来还不休息一天。”
“我正在犹豫,反正也晚了,干脆歇一天算了。”
“那你回家吧,晚上买点儿菜,别总等我着,你也学着做,就知道吃现成的,以后怎么办啊?”
“是,是,是,晚上我做饭,下班时我去接你。”
“不用了,你在家等我吧,我要去开会了。”
列车开始向前爬了一段距离,终于进站了。站台上的大喇叭告诉所有乘客都下车,转乘地面交通。
浪三随着人流走出了地铁,他研究着自己的地理位置,突然发现离小李子的工作地点不远,是不是可以去看看小李子,中午饭也就同时解决了。
小李子真在公司,坐在自己的老板桌前,嘴上叼着烟,右手移动着鼠标在聚精会神地玩游戏,看见浪三进来,嘴里轻声骂着:“操,你怎么来了?不是采访去了吗?”
“采访也得回来啊,我又不能长在包头。”浪三说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小李子的身边。
“怎么样?SH之行顺利吗?”
“还行,谈得差不多,我现在正找钱呢,没钱什么也干不了。”小李子吐出最后一团云雾,把烟蒂死死地按在烟缸里。
“看来收获不小啊,”浪三兴奋地看着小李子,“这回可以大干一场了。”
“谁知道呢,代理是可以做,但钱去那里找啊,好几百万啊,这年头谁愿意拿钱啊。”
“找银行啊,你弟不是在银行吗?”
“贷不来,有熟人都贷不来,我现在正做资料,明天就去找银行谈,又得喝大酒,我都快喝疯了。”
“少喝点吧,身体要紧。”
“少喝行吗?去SH几天,我就没醒过,最后把那个公司副总喝得直管我叫爹,我感觉肠子肚子都不是自己的,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把事办成了也值啊。”
“事都好办,钱呢?我就缺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踏踏实实挣钱,一点急都不用着。”小李子又点上了一支烟。
“你打算怎么办?要不大家帮你凑凑?”
“就你,你还到处蒙吃蒙喝呢,算了吧。”小李子的脸上永远留着微笑,“我打算把幸福东里的房子押出去,正在和银行谈,现在出租也挣不到什么钱,抵押算了。”
“风险太大了吧?”浪三有点为小李子担心。
“没事,我已经算好了,我的房子能抵押二百多万,再管我妈借点,三百多万差不多了。一年打四个滚,就是一千多万,我挣10个点,也一百多万,够我用了。”
“你能保证挣钱吗?”
“我都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长时间了,没问题。”
浪三听说小李子要抵押房子,心里涌出了太多的酸水。都是一个班里混出来的,人家还有多余的房子可以出租或抵押,而自己呢?连一个属于自己的窝都没有。浪三不敢跟大家说自己的处境,他怕大家伙笑话他,自己从小和大家在一起,虽然算不上什么老大一级的人物,但也是有里有面的人,说什么也不能让大家知道自己目前身陷囫囵。此时,他心中对小李子产生了一种敬畏,他比自己混得强,有房有车,婚姻完整,还能有心情去干大事业。
两人同时沉默了几分钟。
“内蒙采访怎么样?”小李子问。
“吃吃喝喝,顺便采采,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像被一股什么力量推着往前走,不活不行,想死都不行。”
“操,你够舒服的了,”小李子嘬了一口烟,“你想想咱们哥几个,谁容易,有几个是在生活,全在奔命,奔不好还折里面,你有吃有喝就不错了。”
“你真这么认为?我觉得你们谁都比我强。”
“比你强?你说谁比人强?老大就不说了,他在天在外面混,早晚要回来,他怎么办?胡二连个家都没有,身体再好也有老的时候。申五糖尿病,基本上废了。我这几年也赔了不少,一直没有缓上来,倪四孩子这么小,苦日子还在后头,他媳妇身体也不好,全是事。就老八还主得过去,没有急着,谁让他有一人好爸呢?但话说回来,人生下来就得着急,你现在不急,将来肯定急,谁也躲不过去。”
浪三不说话了,小李子分析得差不多,谁也有本难念的经,他顺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自己点上,使劲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吹出一个烟柱。烟雾并没有马上散去,而是将他紧紧的环抱,他感到眼睛被熏湿了,透过白白的烟幕,他看到小李子的眼角多了几根深深的纹路,连最自信的黑头发也映也了灰色的光亮,大家不约而同地走向了衰老。
“走,吃饭去。”小李子起身,浪三跟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