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萋萋,暮雨清寒,初春的风卷裹着阳光的锋芒,透过马车的绸布卷帘,在皮肤上弥漫开一阵战栗。伴随着车轮与沙石喑哑低沉的磕绊声,我努力撑开沉重的双眼。因为哭过的原因,眼皮周围充斥着酸胀和疲软。
我并不知道家中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的预感到,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与母亲在一起了。残缺的记忆片段里,不断闪现着她隐瞒泪水的双眸,和,和怎么说呢,父亲的眼睛,覆盖着一层让我无法理解的情绪,冰冷,却灼热,灼热,却决绝,直到这个陌生的男子牵起我的手,他一双暗沉无波的眼眸也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睁开眼睛,一个高大清俊的白色身影便不由分说的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一头乌黑的流云长发用一根精致的白玉簪随意挽起,散落在肩上发丝泛着朦胧的光泽,和风轻漾,杜蘅清苦的香气盈满车室。我只觉那人身上处处都透着一股飘逸,少了父亲身上若有似无的沉重。他半阖和眸子笼罩在眼睫一片蝶翼般的阴影中,许是感受到我专注的目光,那片阴影开始不断跳动着,渐渐地,钻石一般曜黑的眼睛如初生的翡翠,刚刚剥离外表的顽石,通透明亮得教人移不开目光。那儿似是沉睡着一汪深潭,潋滟着层层波纹,一瞬间,刚刚经历的所有伤别统统忘却殆尽,整个世界里,只余这一双眼睛,只余这一人。
多年后,世殊时异,是谁曾叹:这世间,于我,只有你一人而已。又是谁曾道:墨儿,相信师父,永远都是为了你好。我怎知,一切的温暖幸福皆是因他,一切的痛彻心扉也皆是因他。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旋即我的手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掌覆盖,握紧。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可只是很轻的抽了抽手,就毫无条件的信任了眼前之人。“你是叫墨淩,对吗?”他沉吟了一会儿,未待我应答,有接道:“我姓南宫,单名一个易字,从今往后我就收你为徒,我会代替你父母照看好你的。”
他伸出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顶,眼睛里缓缓笼罩上一层疼惜:“有些事,你现在还明白不了,等你长大了,你会理解你父亲的苦衷的。我那里虽及不上西宫府的富丽堂皇,可总也算得上恬静幽雅,今后就我们师徒相依为命,你愿不愿意?”见我怔愣的表情,他薄削的红唇浮起一抹浅笑,温和的笑意,清亮的眉眼,无波之中自可颠倒众生。
拍拍我的脑袋,他语气略带调侃道:“你好像不太爱说话还是不习惯?放心吧,以后会好起来的。”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对我都好像有一股魔力似地,我轻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抬起眼睛,望进那一汪清幽中。原来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这样默契的啊。
一室寂寥,灯火憧憧。榻前的寒卿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泪干了,心冷了。一夕骤变,千万烟云转眼散。她还记得,女儿四岁生日时,宇华将她抱在膝上,满眼宠溺道:“真是个小美人胚子,爷爷最喜欢墨淩了是不是?”她还记得宇华走到正在专注学字的彦淩身边,拍着他满面自豪说:“孙子这么用功,看来我西宫氏后继有人啦。”她还记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将深陷在回忆泥沼中的寒卿拉出,她缓缓回过头,远风疲惫落寞的身影渐渐靠近,昏黄的烛光倾洒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模糊了线条,模糊了样貌,他看上去那么不真实,那么疏离。寒卿抱紧身旁的两个孩子,本能的向后一退。
面前的身影一僵,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无奈叹道:“你这是做什么,女儿送到南宫易那儿,也不会”后面的话如生锈的铁器一般,硬生生的折断在空气中,寒卿突然站起,双眼毫无焦点。她机械的低下头,缓缓拉起丈夫的手,兀自问道:“那件事,你一直都没有忘,一直都在介意,对不对?所以你从来都不会顾及我,对不对?”绝望而空洞的声音,似一根根绵密的针划过周身,使人的心脏不由得一阵抽搐。
远风微一皱眉,显出几分烦躁,他挣脱寒卿的手,背过身去,冷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嫁进来的时候,我承诺过,永远不提以前的事。就算我真的介怀你和皇上,也该是彦淩。”
寒卿闻言苦笑一声:“你终于承认了,你从来就没有放下过,问题不在于孩子,而在于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对你的感情。我是在皇上身边待过三个月,可最后我们真的不合适,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自从我决定嫁给你,对他就没有任何感情了。”
远风回过身来,轻轻圈住妻子,温声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从没有怀疑过你。”语气中近乎带了恳求,可寒卿的眼泪却扑簌簌的落下来,心痛的哀求道:“那你为什么不把女儿留下来,我说过我可以做些事,贴补家用,我可以粗茶淡饭,和你一起渡过难关,你为什么非要把女儿送走,你是不是害怕我去求皇上?”
“别再说了,身为父亲我也不想这么做,可事情远没有你看到的简单,寒卿,当初他之所以没有和你在一起,不是他不爱你,而是他根本不敢把你留在他的身边,你真的太单纯了。照顾好儿子,别让我有后顾之忧,信任我,可以吗?寒卿,我求你。”
凄凄长夜,惟余女子的低泣声和滚烫的热泪洇湿了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