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醒过来时已是深夜,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如墨的夜色。
滂沱的雨声密如鼓点清晰地传入脑海,偶有几滴水珠被清风送来,“啪啪”的敲着窗户,飞溅起无数细小破碎的水花,然后顺着玻璃缓缓下滑,变成一条晶莹剔透的小小水柱。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密密斜斜的缠绕在一起落下,如无数条串成一串的透明玉珠,伴着周围升腾起的飘渺朦胧的水雾,掉落在几处水洼里,发出阵阵清明悠远的回响。
吴思素来不喜欢雨水的凄凉和淋漉,却很喜欢听雨。躺在柔软干净的床上,醒在一个悠闲惬意的清晨,侧耳倾听外面洗涤万物的音符,可以让自己获得一整天的平静、安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头顶上方输液袋里透明的液体顺着细长的塑料管道流入血管,最后自己还是到了保健室,吴思勾起一侧唇角淡淡一笑,看来,有些事总是逃不掉的。她记得自己昏倒的前一秒,有一双手及时的扶住了她的肩膀,她模模糊糊的看到赵涵的一张脸。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吴思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像是完全被抽干,全身软绵绵的几乎没有知觉,而背上的伤痛却分外明显清晰起来,让每一处神经都不安的躁动。
吴思眼前一暗,一个黑色影子压到她的身上,同时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吴思,你终于醒了!”汤孜平一见她醒过来就立刻扑了上去。
吴思想要吐出的一口气马上又被压回来憋在胸口,她脸色发白,急忙伸手去推汤孜平的肩膀,汤孜平丝毫没有发觉,继续大呼小叫:“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吴思苍白着一张脸,艰难道:“有……你快起来……好……重……”
话音未落,身上顿时一轻,有人把汤孜平拎了开来,她舒口气,向对方投去感激的目光,意外看到孙晓凡,微微一愣。她这才发现满屋子都站满了人,将面积不大的保健室硬生生制造成水泄不通的样子。坐在墙边的两个人是钱哲羽和皇甫尚,而正站在医生的办公桌前研究人体模型是李延;朱心和迟清清在翻阅书柜上的几本杂志,侯婷婷正坐在她们身旁打瞌睡,而床边站着汤孜平、赵涵和孙晓凡。几个人听到汤孜平的声音,都一起转过头来看着吴思,见她醒了,都略略放下心来。
十几道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吴思一时眼花缭乱,嗓子有些发干发痒,看来是要感冒了,她环视了一圈这一屋子的人,只觉得自己犹如烈日下被放大镜聚焦的一只蚂蚁,马上就要冒烟了。墙上的时钟指示现在已是凌晨三点,她过意不去,咳嗽一声:“各位爱卿都散了吧,哀家无事。”
赵涵轻笑,满室如沐春风:“还好吗?”
吴思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看着他问道:“是你送我过来的?”
李延闻言放下手中的人体模型,不等赵涵回答,坏笑着凑过来:“不是送过来的,是飞过来的,800米比赛的时候都没见赵涵跑的那么快。”
皇甫尚也走过来,接着李延的话,调笑道:“吴思你不知道啊,在你晕倒的一瞬间,赵涵抱着你冲向保健室真是快如闪电啊,好像一阵疾风从我们眼前掠过,等到我们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他身后扬起经久不散的尘土……”说完还伸出手,装模做样的在眼前挥了挥不存在的尘土,十分负责任的把情景再现给吴思。
赵涵在他们调侃下无奈的笑,好脾气的摇摇头:“你们……太夸张了……”
迟清清举手,笑的明媚:“我作证,一点都不夸张,很贴合实际。”
钱哲羽、侯婷婷和朱心也跟风的举起手:“我们也作证。”
“我只是觉得……”赵涵有些赧然,看了一眼吴思,想了想,最后总结出一个词:“人命关天。”
“……”
或浓或淡、或轻或重的关心围绕着自己,没过几分钟,吴思的脑袋就开始“嗡嗡”作响,几个人蜜蜂一样的来回转悠,确实让她有点发晕,而不知何时,孙晓凡已不见了踪影。秒针走动的声音撞击着跳动的心房,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钟:“你们都回去吧,我真的没事。”
几个人相互看一眼,没有动作。
吴思闭上眼睛,淡淡道:“你们这样赖着不走会让我想到电视剧里的一个场景。”
“什么场景?”
“昏迷老人的病床旁子女成群,焦急的等待着老人醒过来之后……分财产……”
“……”
“孩子们,你们死心吧,我身无分文。”
“……”
值班的年轻医生名叫顾杨,他摇摇晃晃的走过来,身后跟着刚才消失的孙晓凡,从他稍显凌乱的着装和红红的眼眶来看,他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强行拖了过来。说起来,顾杨刚刚脱离开裆裤、背上小书包后接受教育所在的幼稚园恰好和孙晓凡是同一所,两个人相见恨晚、臭味相投,泪眼汪汪的把这种缘分归为师出同门,所以孙晓凡无聊时经常会到这里来串门,一来二去,两个人倒是混得很熟。
顾杨来到吴思床边,睡眼朦胧:“啊……好困……你醒了就好,放心吧,没什么大碍,回去好好休息几天……(打个哈欠)至于你背上的伤,我给你开了点活血化瘀的药,记得按时吃啊……(打个哈欠)还有一些药酒。其实不需要这么多药,这种伤就算用药也是要养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好……(打个哈欠)不过,晓凡跑过来威胁我,一定要……啊!谁掐我?!”
孙晓凡不动声色的收回放在顾杨胳膊内侧皮肉的一只手,表情很是无辜。顾杨呲牙咧嘴的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胳膊,斜眼看孙晓凡:“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招?杀伤力太大了。”
孙晓凡幽幽的瞟了瞟吴思,不说话。
吴思略显惊讶地看了一眼把目光投向自己的顾杨,对于他的出现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送给他一个无害的微笑,抬眼望天,完全当做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幕。
孙晓凡抿嘴憋着笑,拍了一掌不停打哈欠的顾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顾杨摆摆手:“挂完水就可以回去了……”他摇摇晃晃的走向自己的寝室,半路上又转过身满面痛苦的叮嘱孙晓凡:“还有,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睡觉……”
有了顾杨的一番话,吴思总算赶走了几个人,不过汤孜平、朱心和侯婷婷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三个人靠着背后的墙壁东倒西歪的站成一排,组成一道被困意席卷、集体翻白眼的风景线,另外,孙晓凡也赖着一直不走,这倒不是吴思赶不走他,而是根本懒得去管他,完全把他当做空气一样随他去了。不过孙晓凡不走,迟清清也不肯走,室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吴思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和迟清清聊些什么,她们的交集除了孙晓凡大概就只剩下专业知识了,眼下自己醒过来之后还没有和孙晓凡讲过一句话,所以三个人一起相谈甚欢是不可能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和她聊顾杨办公桌的那尊人体标本吗?吴思脑海里立刻响起自己的声音:“快看快看,那个石膏标本做得好逼真啊,和我们实验室里真的标本差不多哎。”
“真的哎,好像还可以一根一根的拆开哦。”紧接着是迟清清的声音。
“哇,太好了,实验室里拆分的标本虽然是真的,但是都被别人摸旧了,磨损的很严重,上课的时候我还觉得很可惜,现在终于可以好好研究研究了。”又是自己的声音。
“对啊,听教授说那些标本已经被摸了一百多年了,一点都不新鲜……哦,不完好了。”然后又是迟清清的声音。
“唔,好多刻在骨头上的字迹很有可能是百年前学长学姐留下来的哦?”
“对啊对啊,我下次也要写,而且要写在一块漂亮的骨头上。”
“头盖骨的形状就很好看啊。”
“对哦对哦……”
…………
吴思打个冷颤,还好中间迟清清被她妈妈的一个电话招了回去,否则自己的想象很有可能真的在下一秒就变成了事实。
孙晓凡搬个小板凳坐到吴思床边,酝酿了一番情绪,鼓足勇气准备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刚要开口时却发现吴思早已翻了个身背对他,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而汤孜平、朱心和侯婷婷三个人见状,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装睡,孙晓凡提着的一颗心立刻惆怅到不行。
墙上时钟的分针在不停地走动,不知不觉间又划出半圆的弧线,吴思翻过身,看着仍坐在她床边一言不发的孙晓凡叹一口气,率先开口:“你走吧。”
孙晓凡一愣,颓唐的眼睛里跃进点点星光:“我不走。”
“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走。”
“你在这也只会让人不舒服。”
“你是觉得刺眼吗?我把脸遮上好了。”
“你再不走小心我把你轰出去!”
“这里是保健室,公共场所。我是来看顾杨的。”
“那你去找顾杨,然后坐到他床边。”
“他怕我再去骚扰他,已经把门反锁了。”
“你这样赖着不走,不觉得脸皮很厚吗?”
“觉得……但是,我不走。”
“你还能更无赖一点吗?”
“……能。”
“……”
回宿舍时,天色已有些发白,周围景物在朦胧氤氲的氛围下宛若变成一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因为刚才睡得太多,吴思的精神倒是很充沛,而汤孜平她们三个人扑到床上没几分钟就进入了让梦乡,她坐在书桌前看着她们疲惫的睡容,不由淡淡一笑。
吴思茶杯里升腾的热气,思绪杂乱,手里是迟清清还给她的那枚书签,紫色的花纹在台灯的光线下模糊不堪,她把书签竖起来,对着灯光仔细看,找出那条不太明显的缝隙。这枚书签其实是她用两个一模一样的书签黏在一起做成的,所以看上去比其他书签略厚,她从书桌的一角找出铅笔刀将书签分为两半,同她预料的一样,被分开的两枚书签边缘有新近重新涂过胶水的痕迹,果然……
原先黏在一起的两个面此刻暴露在空气中,无所保留,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几行小字。这几行字带来往日的记忆,熟悉又陌生,小小的却劲道十足,几乎力透纸背,经过时间的尘封,在前不久就这样坦荡荡、毫不掩饰的陈列于另一个人面前,就像一个秘密被昭告天下。
吴思把拆开的书签撕成细小的碎片包进纸巾,略一扬手,揉成一团的白色纸巾准确无误的掉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