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汤孜平突然叫出声,虽是低低的一声,却在紧张安静的氛围下十分突出。朱心和侯婷婷立刻向她投射四道紧张的目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捂住嘴巴。
吴思眯起眼睛,声音里暗含一分危险的气味:“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汤孜平睁大眼睛反驳,让自己看起来能够增添一点无辜。
吴思疑惑的看着汤孜平,等待着她的进一步解答,而同一时间,她发现不同于刚才在广播里听到自己名字时的震惊,汤孜平的眼神里充满的是......
汤孜平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吴思,结结巴巴:“你......你还记不记得......上周的......体育课?”
听到汤孜平的回答,朱心和侯婷婷两个人迷茫的眼中立刻一片清明,宛如狂风吹散冬日清晨的朦胧大雾,一起应景的“啊”了一声,然后,在吴思还没有想起什么实质性内容时,就看到三个人眼神一致的望着自己。
汤孜平继续结巴:“上节课......你还记不记得......体育老师和你讲了一句......什么话?”
如春雷乍响,吴思终于想到什么,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最后定格为痛不欲生的样子,她这才认出,面前三个人的眼神里如出一辙的都是——同情。没错,除了体育老师,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有这样的权利和动机让她去跑马拉松。
吴思一向话不多,情绪也很少外露,平日里上课也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可能令老师们印象深刻的学生中一向没有吴思这样的人吧,不过,这其中唯一不包括的就是体育老师。在体育课,在运动场,吴思绝对是全班人瞩目的焦点。焦点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正面教材,这种人就是上天派来折磨你的,让你羡慕嫉妒,恨不得时光倒流回你还是穿开裆裤的年纪,然后补上几十桶营养液;一种是反面教材,这种人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偶尔发挥失常、意志消沉时你回头去看,都会发现身后那个屹立不倒的最后一名,然后你就会拍拍心口舒一口气,还好,还有他(她)垫底。刚刚好,吴思就属于传说中的后者。她不喜欢任何运动,自然也不喜欢体育课,自然体育成绩也烂到不行,偏偏她还不以为意、不思进取,在课堂上持之以恒的偷懒,造成的结果就是每次考试都要补考。没上完一节课,汤孜平觉得那位貌美如花的女老师都会苍老十岁,外加上被吴思折磨的青紫的脸色,她真担心这位老师会在某一天吐血身亡。
上周体育课,老师把班里的人集体轰到操场上跑步,当做响应运动会到来的练习。看大家的表情,班里的同学大致可以分为两拨,面上兴奋激动地是乐于运动的一拨,面上愁云惨淡的是不乐于运动的一拨,不过最后殊途同归,所有的人都扩张着鼻孔,喘着粗气,活像一群刚刚犁完地的老黄牛。这其中,只有吴思气定神闲、步调缓慢而又光明正大的混在众人之中,看她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完全没有身为最后一名该有的羞耻之心。
吴思她们的体育老师一向以温柔贤良、美丽婉约的形象闻名于校,再加上前车之鉴——最近隔壁班级的男性体育老师被扣上“更年期提前”的帽子,所以她决定先忍一忍。可是,她忍了忍,忍了忍,又忍了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吴思,总有一天,我非要让你好好锻炼锻炼不可!”
汤孜平叹一口气,都怪吴思平常太不把体育课当成一回事,现在她果然把老师惹毛了,看吧,今天势必要好好锻炼锻炼了。她看着吴思纠结的表情,知道这件事肯定对一向视运动为死敌的吴思打击不小,犹豫着问:“要不你去到老师那里道个歉?她应该会原谅你的......吧?”
吴思有些烦躁的抓抓头发,瞪她一眼:“你觉得可能吗?”
汤孜平抿嘴,她也知道按吴思的性格,去向别人道歉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算她真的去道歉,以她平日不上进的态度,只怕老师早已恨不得每天都能够举行运动会,然后吴思在每场运动会上都参加马拉松长跑,怎么会轻易原谅她。
“或许......试一试就成功了呢?我们老师还是……还是……”朱心本来想说老师还是很善良的来骗骗自己,顺便再骗骗吴思,讲到一半又想起来如果是真的善良,又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把那么讨厌运动的吴思推向马拉松的深渊呢?然后,她赶忙闭上了嘴巴。
正当士气颓败不堪,侯婷婷灵光一闪,奸笑道:“嘿嘿,要不要找个替死鬼?”
吴思闭上眼睛,面上一片灰暗的提醒她:“我刚才被主任钦点了。”
“……”
“要不要去学生会反映一下情况?”
“来不及了,”吴思抬起头,看到乌云越发的浓重浑浊,应该快要下雨了吧,运动场上女子800米比赛刚刚已经结束,她咬咬牙对汤孜平说道:“把你的运动服换下来给我.”
为了化零为整,学校规定这次马拉松比赛全程为42千米,如果是800米一圈的跑道,需要跑完52圈半,而现在这个运动场的跑道是400米一圈,那么跑完全程就是105圈。105,只是听一听这个数字,就令人心生怯意。
因为比赛的路程太长,所有比赛的人在一开始也并没有太争夺名次,而是尽可能匀速慢跑,把体力保存到最后,所以吴思看起来暂时还跟得上进度,没有落到最后一名。
汤孜平观望着运动场上的吴思,慢慢开始担忧起来,平常上课只是跑完两圈,吴思都像是丢掉半条命,现在整整是105圈,她怕吴思撑不下去:“她从来都没有练习过,甚至都没有热身,这样下去……”
朱心闻言也是满脸担忧:“她肯定没有跑过这么长的路程,身体怎么受得了……”
“体育老师真狠心,竟然这样折磨别人!”汤孜平愤愤不平。
侯婷婷咬住嘴唇沉默不语,看到远处露出小小一角的保健室,突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她身上还有伤!”
“怎么办?要不要把她还带着伤的事告诉裁判,取消她参加比赛?”
“来不及了,既然已经开始了,就必须跑完。”
三个人迎着寒风,站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运动场钟那个一向坚强孤高、清冷不屈的熟悉身影,此刻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格外单薄。
广播里裁判刚一宣布完800米男子比赛的成绩,侯婷婷就看见孙晓凡和赵涵跑了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怎么回事?吴思为什么会参加比赛?”孙晓凡率先发问,声音里难掩惊讶。
汤孜平淡淡扫了他一眼,把脑袋又重新转到一边,不说话。
眼见场面尴尬,朱心暗地里拉拉汤孜平的衣袖,叹一口气,缓缓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
“这……可是马拉松是不是过于严厉了?”赵涵正色道,不复往日里的温和,一脸严肃。
“马拉松算什么,吴思现在都能带着伤跑。”汤孜平虽然看着赵涵回答,却是说给孙晓凡听,说完之后还重重的“哼”了一声。朱心为她捏一把汗,真担心她会连鼻涕都喷出来。
“吴思受伤了?!什么时候?!”孙晓凡皱眉。
又是重重“哼”的一声,朱心扶额,这次她简直要把整个鼻子喷掉了,汤孜平仍是看着赵涵,继续说道:“其实,只是小伤,真的只是小伤,就只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一颗铅球砸到她而已,没什么,小伤小伤,一点都不需要关心吴思,一句话也不需要。哦,对了,她连保健室都没去哦,所以这点小伤大家都别放在心上了。”
孙晓凡愣了一下,眉头皱的更紧,他张了张口,最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赵涵沉声问。
汤孜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没什么没什么,吴思一向坚强,这对她来说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你也知道,她跟那些还没怎么着呢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娇滴滴的女生不一样。”她着重强调“娇滴滴”这三个字,瞟了一眼孙晓凡又迅速目视前方。
赵涵看了看眼神黯淡的孙晓凡,又看了看强自镇定的汤孜平,一时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也是一阵沉默。他看向运动场,吴思明显开始体力不支,虽然她极力不表现出来,可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运动场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少,零零散散的人分布在各个角落。渐渐地,又有几个人忍受不了寒冷天气中这项漫长而又枯燥的比赛,裹紧衣服出了运动场的大门。放眼望去,他们一行五个人,倒是整个赛场人数最多的观众群了。
天空的乌云浓的如化不开的墨,稠厚的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吴思的耳边全是自己喘息声,她尽量闭紧嘴巴让自己好过一点。鼻腔被浑厚灼热的空气撑得难受,仿佛下一秒就会炸裂开来,胸口又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压得她呼吸困难、喘不过气。一开始还不觉得,而此时她的身体极度缺氧、精疲力尽,背上的伤痛慢慢浮现出来。
疼痛从铅球落到背上的哪一点开始,细细密密的向周围蔓延,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渗透到她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神经,而这种疼痛又不像尖锐的刀伤一样狠厉决绝,也不是千万根银针刺入时得到的一种近乎万箭穿心的感受,这种压抑的疼痛藏在极深极深的空间,却又找不到具体方向。身体里每处皮肤都被发闷发胀的疼痛填满,想要抓住却又触碰不到,如同即将破茧的蝴蝶,找不到出口。
吴思脑袋里昏昏沉沉,记不清自己到底跑了多少圈,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两条腿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抬起头远远看到跑道旁站成一排给自己加油的几个人,想勾起唇角给他们一个微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迟清清站在孙晓凡身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看他们亲密无间的动作就如同情侣甜蜜的在讲悄悄话一般。耳边是汤孜平、朱心、侯婷婷的呐喊,还有赵涵暖暖的声音,吴思咬住嘴唇,竭尽疼痛到来的力气,姿态清冷的从他们面前跑过,眼角的余光扫过孙晓凡,他正微微低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迟清清,表情凝重,长长的睫毛如往日一样,根根分明。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脸上一阵凉意,透明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下,吴思抬头,只见雨幕从天而降,豆大的雨滴落下来,她的眼前立刻模糊成一片。
背上的伤痛夹杂着雨水的湿冷包裹全身,凛冽的寒风吹过,立时这份疼痛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吴思终于忍受不住,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气,四周冰冷的气流和身体里灼热的吐息在喉间相遇,喉头立刻一阵腥甜。
冷意和疼痛刺激得心脏一阵挛缩,她终于想起这份疼痛是从何而来,终于想起那颗铅球落在自己背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也终于想起孙晓凡牵着迟清清的手离开时的背影,想起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就算刚刚从他面前跑过,他也一样没有。
胸腔涌出一股酸涩,她想,这没什么,他们以前就经常吵架,疼痛只是因为寒冷变得更加明显。她想,这没什么,脚步虚浮只是因为雨水将跑道变得湿滑,明明十一岁那年,她追着那辆白色阴沉的车跑过比42千米更为长远的路程。她想,这没什么,自己平时对他也不是很好,她得到的回应远不及自己所作所为的千分之一。她想,这没什么,自己只是有一点点喜欢他,不希望被他知道,也从未付出过什么,她只是站在远处旁观的局外人。她想,这没什么,自己从来都一无所有,而拥有过的东西都如昙花一现。
她想,这没什么。
她告诉自己,她没有很难过,没有很伤心,也没有很委屈她这样想着,面上仍是寻常时候的凉薄,内心一阵冷笑,又有些欣慰,果然自己是冷血无情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长的距离,只知道天上的雨从点滴淅沥变成短暂的倾盆大雨,又从倾盆大雨到停歇,现在又变成绒绒的细雨,吴思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不停地前进。一声枪响,比赛终于结束,吴思望着暮色浓重的天幕,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