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的大拇指上新近添了一个小小的伤口,是她削水果不小心划伤的,不大锋利的水果刀却割伤皮肉,在拇指关节上留下一道细小的红色伤痕。她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从那一对甜蜜相拥的恋人身旁走过,放轻脚步,越过遍布满地的枝桠干枯寂寞的影子。
拇指不小心碰到口袋里冰冷铁硬的钥匙圈,伤口随即传来疼痛,小小的,若隐若现的疼痛,远不及撕心裂肺般刻骨铭心,甚至可能连被虫子咬伤时的疼痛都不及,只是微不足道的疼痛伴着伤口慢慢愈合是出现的特别痒感,细细密密的缠绕在伤痕边缘。吴思伸出手,借着路灯昏黄模糊的光线看了看手指,细小深刻的伤口像一个尖酸刻薄的小小嘴巴,在寒风中对着自己冷笑。那一处的麻痛感不知何时传到心脏,勾起薄弱的回忆,将麻痛的感觉传遍全身。
吴思想起不久前和孙晓凡一起看的电影,是一部很老的片子——《天使爱美丽》,她在昏昏沉沉中看完整部电影,记不清电影表达的主题和故事情节,却独独记住了里面的一句话:“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一个人,除非你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
学校对面的街道上灯火通明、流光溢彩。
两个人路过一家专卖体育器材的商店,赵涵记起不久后学校将要举办的运动会,问道:“上次学生会开会,说不久后要举办今年的运动会,你参加吗?”
吴思挑挑眉,运动会吗?在她的观念里,运动会就好比传说中的同性恋,听说过,也亲眼见过,甚至有时候还崇拜过,但绝不想亲自尝试。她勾起一侧唇角,想给赵涵一个否定的答案,脑中忽然闪现出汤孜平语重心长劝诫自己的一番话:“做人不能太直接,更不能太诚实,当你以为自己的方式是正确的时候,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对别人的一种无形伤害。如果人人都带听真话,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被男生的甜言蜜语骗走的小姑娘了。想当初,我就是被前男友的一句话骗走的。”
“什么话?”
“他说我就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
“这句话委婉在哪里?”
“我当时也不大明白,只是直觉上感觉他是在夸我,不过我后来想了想,他当时委婉表达的意思应该是我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一样,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胸围。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有时候换个方向回答问题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我就成为了他的初恋。”
吴思揉一揉太阳穴:“为什么我觉得这种委婉造成的伤害更大?”
“你这个人就是没有情调,正是因为当时他的委婉,才会有我们曾经一段令人难忘、丰富饱满的初恋。等我老了回忆起这段往事,也是幸福的。”
吴思上下打量了一眼汤孜平:“你确定是饱满的?”
“......”汤孜平眼中对晚年生活充满幻想的小火苗“噗”的一声熄灭了,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
吴思看着眼神灰暗的汤孜平,安慰她:“我会慢慢学的。”
汤孜平鼻腔“哼”出一声,大概被打击的不小,半晌,摸着自己的腰换了一个话题:“你快帮我看看,我长胖了没有?最近夜宵吃多了。”
吴思斟酌着言辞:“你的力气变小了。”
汤孜平惊喜道:“你是在委婉的表达其实我是变瘦了?”
“不,我是在委婉的表达你的力气都用来支撑多余的肥肉了。”
“......”
缓过神来,赵涵还在等她的回答,吴思考虑着举办运动会这种事肯定和赵涵所在的学生会有关联,果然直接拒绝他有些不大好,于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赵涵微微一笑:“什么项目?要不要到时候给你加油?”
吴思摇头:“很轻松的项目,只需要稍微动动眼睛和手。”
“唔,是乒乓球吗?”
“有时候,也会需要动动嘴。”
“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项目?”
“恩......就是站在看台上一边看比赛一边指指点点,必要时再和身边的人讨论讨论。”
“......”
天色已经完全变黑,两个人来到一家牛排餐厅前,赵涵看着饥肠辘辘的吴思,不由含笑道:“这家好像不错。”
吴思抬头,隐约觉得这家餐厅有点眼熟,她想起几天前吃饭时看到的一件小事,一时没了胃口,连忙拉着赵涵走了出来。那时候她下了课去吃午饭,恰好遇到迟清清和孙晓凡。迟清清拉着她当电灯泡,带着无限的热情和关怀,一时让吴思不好拒绝在他们俩中间发光发热。
餐盘中升起白茫茫的飘渺热气,吴思盯着迟清清面前五分熟的牛排不禁感慨:同样是学医的人,仅仅从食材上就可以体现出自己和她在解剖学天赋上的巨大差距。红润新鲜,还冒着丝丝血迹的牛排后露出迟清清一张甜美纯真的笑脸,她伸出细细白白的双手,缓慢而又优雅的用餐刀将盘中一块完整的牛排切成零零碎碎的小块,叉起一块放进唇红齿白的嘴巴里,最后又送给吴思一抹甜美的笑。
吴思瞅着自己盘中乌黑的一团,摸着肚子抑制翻腾的胃酸,她看着迟清清鲜红色的漂亮长指甲,抽动嘴角,一时想不通她手中的餐叉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最后,吴思和迟清清喝了两碗清清淡淡的小米粥回到宿舍,在味蕾饥饿的叫声中度过了漫漫长夜。
星期五下午,操场上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热闹。在学校里如果要修满一学期体育课所要求的学分,只在课堂上成绩合格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加上课外活动所修得的学分。为此学校给每个班的同学都发放了一张课外活动卡,要求每位学生至少每周到体育馆或者操场上运动两个小时,随后相应区域的体育老师会在卡片上盖一个章,表示本周内该位学生的课外活动成绩合格,同时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些不爱运动的人偷懒。不过,这些都是理想中的效果,在实际操作中,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吴思以及众多人该偷的懒一件也没落下,另外平日里老师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稍微动动胳膊动动腿,都不会吝啬手中的小红章。
每周五都是课外活动课的最后一天,操场上的人也比其他四天多,纷纷抱着卡片过来补章,看情形就像是每月最后一天排队交水费的人。没到这个时候,吴思都会到操场上人最多的跑道上晃荡两圈散散步,然后心满意足的看着卡片上又多出了一个墨迹未干、油润发亮的章印。当她一身轻爽的路过那些挥洒汗水还乐在其中的人都十分不解,就像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爱吃臭豆腐一样。
距离运动会举办的日子越来越近,老师们握住小红章的手也越攥越紧,好像手中的不再是一枚刻有自己名字的普通印章,更像是自己的贞烈牌坊,不会轻易的交出去。从本周起,想要像以前那样蒙混过关只怕是不可能了,吴思裹紧身上的大衣,坐在操场一角的长凳,在冬日的寒风中叹气,她想,果然人生不可能永远会随着你的性子胡闹下去,再某个时刻,你总会面对自己讨厌的事情。眼前一暗,一个身影从她面前走过,吴思偏过头看到汤孜平坐在了自己身边。
汤孜平刚刚跑完步,大口大口的喘气:“别妄想能和以前一样混过去了......今天的老师很严格......我跑完两圈才算勉勉强强过关......累死我了......”
不远处皇甫尚正站在跑道旁喝水,吴思勾起一侧唇角:“有御驾护航啊。”
汤孜平压低声音:“我已经尽量避免跟他碰面了,跑道又不是我铺的,我总不能把他赶出去。”
吴思瞧着皇甫尚望过来的焦灼视线,调笑道:“你千万不要参加运动会,我担心你所有对手的鞋子里都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小图钉。”
“......我已经报名了。”
吴思愤愤不平:“有的人还挣扎在跑道边缘,有的人却要精力旺盛的去参加运动会,就像有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肾脏在哪里,有的人家里的一筐苹果早已经发霉了!”
“......”
夕阳西下,漫天金色的霞光中残阳懒洋洋的挂在天幕的一边,远处对面华表上的巨大时钟提醒着吴思距离课外活动结束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一咬牙,迈步跑向操场红色的橡胶跑道。
吴思看着卡片上新添的红灿灿的章印几乎热泪盈眶,大口大口的喘气,很快嘴巴边就环绕着一圈白雾。咳嗽一声,立刻觉得喉头一股腥甜,她想,这分明是在用生命力挣学分啊。
“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孙晓凡从吴思手中抽出卡片看了一眼,又瞅着好像只剩半条命的吴思,默默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章印就把你激动成这样啊,按你目前的滞销程度,以后若是拿到民政局的钢印,你该变成什么样啊?”
吴思又喘一口气,累到懒得与他理会,伸手就要抢回卡片,孙晓凡避开她,顺手将卡片装进自己的口袋:“我帮你把这学期剩下的章都补齐吧,让你感受一下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你要怎么做?”
“好像迟清清说过她的一个亲戚就是课外活动课的老师。”
“你的意思是......走后门?”
“......好像......是......”
“你的意思是采用不正当手段的那种走后门?”
“......好像......是......”
“你的意思是为很多人所不齿的那种走后门?”
“......好像......是......”
吴思握紧拳头:“我爱死这种走后门了!”
“......”
吴思几乎在一瞬间理解了被人雪中送炭的感觉,她很高兴又很文艺的向汤孜平形容孙晓凡为夜幕下突然绽放的五颜六色、夺目绚丽的烟花,而且是一次能连发好几百发,很贵的那种。
吴思又想到一件事,恍然大悟道:“我一直觉得你和迟清清能够坚持这么久是因为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原来......我希望你们不要分手,至少在大学四年里不要分手。”
孙晓凡低头一笑,听不清情绪,抬头时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夕阳下根根分明,又是平日里衣服不正经的样子:“其实是因为医学院距离我们学院最近,以前我每次都至少横跨两个学院,我实在是受不了异地恋了。”
“......”
孙晓凡将脸凑过来,叹一口气,大有惋惜之意:“又要出卖色相了.....”
“......”
太阳东升西落,冬青树又在不知不觉间冒出一轮新叶,从小小的黄色芽孢长成嫩绿色半透明的薄弱翅膀,再变成翠绿色油润光滑的叶子。树下的蚂蚁新近搬了家,他们迎着愈见猛烈地寒风将入冬的食物背进巢穴,贮成寒日里的一束希望。
时光像轻盈的蝴蝶,翩跹飞去。运动会终于到来,热闹的气氛似乎将冬日的冷意都逼退几分,朝气蓬勃的少年们涂抹出冬日暖阳中一抹最鲜艳的色彩,也涂抹出角落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