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晨光微熹,铅色的薄云在天上铺了一层,雨点悠悠的飘下来,晕成一点一点离人泪滴。云华城的三月,春雨至,柔柔绵绵都似沾染了这城的风情。人们都道这城才宜人居住,不似西南边陲,日日飞雪。城中偏北的大宅子,明明白白“慕府”二字,云华城主世代所居的大宅,如画景色被烟雨朦胧更添幻境之感,红袖提着红木食笼走过南边回廊,再过一小桥,沿着一溜相似的房屋走到最里间,叩门三下,便放下食笼走了。她纵是好奇小姐每日这般的是作甚,但仍是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很多时候知道的多不如知道少,而在这做事,踏实便是本分,小聪明往往死的快。红袖低敛眉目退得更快些。“大黑,天下雨了呢。”听到这清脆的还带着稚气的声音,床上躺着的黑衣人皱了皱眉,已有意识却仍不能睁眼也不能开口说话,怕是伤的深了。幸得每日那人喂他粥和药,像是富裕人家,粥每日不同的且熬得鲜美,药虽不是因伤势而配却都是些名贵的,确实对他尽快恢复极有裨益。然则现下境况究竟怎样,他忧心却知急了也无用。“大黑你知道吗,哥哥前日从海上回来了呢,带回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哥哥一进府就回房睡了,怕是非常劳累,便还没有向他讨要呢,我很乖吧。”同往常一样,粥药喂完,一双柔嫩小手拿着手绢仔细的擦了擦他的嘴,同时说着些前不搭后的话,“大黑大黑你知道吗,云华城的第一花魁沈茗惜昨日挂牌了,是给了个白面书生,听闻是个王朝来得呢……”周楼越到底在搞什么鬼?莫亭心念一急,不知他在这躺了多久,依稀感到湿寒冷意渐散,气候温和起来,估摸着怕有三四个月,而今听到沈茗惜,王朝,骤然地惊觉,挣扎之下,眼睛终于睁开了。“大黑!你醒啦!”昏昏暗暗的混着潮湿雨的味道,四周窗子帷布都密密的拉起了,他猛眨了几下眼,终于能看清晰眼前少女的欣喜的脸庞,目光微错,润白的耳垂上挂着一对镶金红珊瑚耳坠,莫亭颜色一沉,“你是谁?”
沈茗惜因夜上脑中思绪不断,睡的很晚,当早上朦胧感到湿意时睁眼,就已看到陆辞穿戴整齐站在床边,眉眼之间浮着一层阴郁,还没等她回转眼神,陆辞就扭头看到了她,脸上全是笑意,沈茗惜怀疑刚那阴郁怕是自己看错了。“只顾看这雨了,倒忘了你还睡着。”说着便把窗关上了。
“谢公子了。”沈茗惜念及昨夜之事还是忍不住微微脸红了。
陆辞醒的很早,多年的习惯改也无从改起,漱洗罢见她还没醒便开窗观雨,实为沉思。
现在倒也没有出去的意思,兀自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却是冷的喝了不免皱眉。“沈姑娘从殁晓来,想来也是不惧冷的吧,虽没亲自去过,倒也听过几句,说是冰天雪地的,白茫茫一片呢。”
沈茗惜先叫了门外守着的丫鬟进来换了热的茶水,也不知陆辞爱喝什么茶,只叫上清雅点的,然后才对着陆辞道“一年前我来的这,冷的记忆倒也不是太明晰了,而曾经故土的颜色却是白的。”陆辞重又倒了一杯茶,暖气袅袅缓慢向上绵升,遮盖了一点他眼中的深意暗光,沈茗惜又接着一句“虽则云华城四季分明,各季景观各异,颜色缤纷,但见过那冰封大陆无边壮阔的景观后,才知气象各异竟是轻浮。”
她靠在床边远远的看向窗外,或许是千里万里之外,铅云延伸铺展与地接于尽头,雨丝纷纷细腻如思,陌上的绿枝头,鲜衣怒马的少年轻狂客,此世是何世,今夕是何夕?
“茗惜可是赏脸,与我雨中共游?”陆辞起身站在门边,作势要出去,声音如玉,一声“茗惜”唤的她脸红,沈茗惜见他脸上挂的笑分明有些戏弄,只就微微撇过头去,随后点了点。
已来云华一年,倒是大多时间是在晏海华庭中度过,花止倒是没有硬逼着她学些勾引男人的浪荡技艺,但因未挂牌,抛头露面总是不好,且还有众多规矩要学,喜玩乐的少女天性却也生生被压下了。这次闻得能好好逛逛云华这个繁商之城,沈茗惜也是内心欣喜,打扮上用了心,更显天人之姿。
陆辞着一身白衣,手执一柄黄木青面的纸伞,侧身邀沈茗惜进伞来,她几步小跑跃进伞中,丝帕擦过脸上沾的雨丝,仰头对着陆辞一笑,站在他身边。陆辞去牵她的手,五指纤纤,质感温润微凉,如抚白玉。沈茗惜虽心下纳闷,但也没有推究,就这样携手步出了庭院。
若身后有人目睹之,怕会以为那是一对璧人,心中钦羡却不知真相几许,活像是云华城满目的繁华景色,谁人能知其中险恶?
细雨斜织,微漾的涟漪一圈挤着一圈晕开。沈茗惜不自在地紧盯湖面,水上小径本就狭窄,她与陆辞又是共执一伞,距离近得让她几乎想要停止心跳来隐藏自己的情绪。
说些什么吧,总还学过一些攀谈技巧,这样无言的局面终是不好。刚要开口,却有一个小厮冒冒失失闯将上来,正将他们截在了小径尽头。
小厮冒着雨来,一身灰衣上溅满雨点,却依稀能看出布料极好,绝不似寻常家仆。神情也是极为伶俐,首先利落地赔了不是,紧接着便问道:“这位可是新正御使陆大人?”
新正御使?沈茗惜心中一沉,余光微微打量陆辞,想不到如此温良的男子竟然身居要职,他既是朝廷的人,便是诛影的敌人,来到这里有何目的?
陆辞见沈茗惜脸色忽变,知她起疑,也不动声色,只沉声答道:“正是。”
那小厮也不抬头,双手奉上一张大红描金请帖,仍旧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样子:“云华少城主继任,三日后在慕府宴请天下,望大人赏脸。”
陆辞接过请帖,笑道:“我此一来正为此事,劳代我恭喜少城主一声,三日后定准时赴约。”
小厮退下后,二人仍旧向前,但沈茗惜因着心中存了芥蒂,不再想要开口,沉默便一直持续。
云华城因岚胭河势而建,因地处温和多雨的东方,房屋建筑多有飞檐,固以朱璃瓦,檐角系以铜铃,一楼一阁,莫不独具匠心,每到风雨之日,朱璃碧洗,风铃传音,自是一副美妙绝伦之景。
主街弘望今日却没有往日一般热闹,雨中唯有零散几家摊贩冒雨做着生意,路两旁的店铺酒家也都显得冷清。沈茗惜看这凄楚景象,更加兴致缺缺,一张艳美的脸顿时晦暗不少。
陆辞却在这时开口:“少城主慕怀薇,茗惜可曾见过?”
沈茗惜细想,慕家豪门大院,居于云华城正中,彰显尊贵地位,历来由嫡长子任城主,不惑之年即退,到这一代的少主慕怀薇,已历二十六任。曾听高瑾妗说到过,这慕怀薇生得玉面金身,气度非凡,莫说普通人家的小女儿,即使是她这样见惯了王孙公子的风尘女子,也是忍不住要心动的。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少年气炽,慕怀薇却从不流连烟花之地,高瑾妗也只是跟着万家二公子出去游猎时见过一次。
“未曾见过。听闻慕少城主洁身自好,严于律己,疏于出入酒肉池林,茗惜也未曾有幸得以进见。”茗惜答道。
陆辞听罢眉宇间倒露出一丝可惜:“怀薇这人,风度气质,自有一番可赞之处。”
行至弘望大街中段,一路见了“四方客栈”、“永生酒楼”和“文房墨客”,店门口统一的站着个店小二在望着雨幕发愣,二人觉得没意思,便拐入一条支道。一座大理石雕花桥横亘眼前,这便是云华城中连接岚胭河两岸的三大桥之一——曲庭桥。过了此桥,是云华的一条附街长板街,街上尽是些卖胭脂水粉手工玩意儿的新鲜小店,沈茗惜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奇到:“陆公子与少城主是旧识?”
陆辞道:“在老城主宴上见过,彼时年纪虽轻,对他却是记忆深刻。”
沈茗惜毕竟是少女心性,听后果然对这位少城主生出好奇之心:“看来慕少城主真乃少年俊杰!”
陆辞沉吟片刻:“怀薇确实风华正盛,然而天下更有许多奇人异士,若得幸见,也算不枉此生,茗惜可愿三日后与我一同赴宴,到时我也不至形只影单。”说罢停下脚步,深深看向沈茗惜,满眼是真挚的邀约之意。
沈茗惜与他目光相触,即刻转开眼神,一瞥之下见一旁的路边摆着一个面具摊子,各式各样的手绘面具花花绿绿地堆成几叠,鲜艳诱人。思鸢新奇地轻呼一声,提起裙裾小跑过去,坑坑洼洼的石板地上沉积的雨水溅起,脏了白袜,她也不顾离了头顶的伞,沾湿了精致的发髻。
沈茗惜挑起一个花面狐狸,故意不去理会身后执伞追来的陆辞,但陆辞却将大半的伞伸过来,将她遮的严实,笑道:“雨天还跑这么快,也不怕跌倒。”他低头去打量她手中的狐狸面具:“这东西倒是很漂亮,像你。”
沈茗惜白日里红了一张俏脸,也不敢抬头,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一团花哨,陆辞又问:“与我一同去,可好?”
她抬头看他,依旧是一脸淡淡的神色,眼眸深处这次却似藏着些许柔情,不觉魔怔一般点了头,应道:“好。”
陆辞嘴角微扬,转而买下狐狸面具送她,又说:“听闻朔方街上有一家‘千和铺’,里头的河粉极有名气。”二人继续在雨中并肩前行,绕过蜿蜒的小巷,去往另一条繁华的大街。沈茗惜手执五彩面具,她尚年轻,便也看不清,这世上谁的脸上是否戴着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