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亭离了鬼斧阁已是小鬼走的三天之后。欧府亡了大太太正大办丧事,满山头洒落的白色纸钱像是一冬的雪先下完了。莫亭不自觉地抬头看天,虽说这时节还刚出冻,只是不出几个月又要到万物萧萧的时刻了。春光只一瞬啊。
他突然想起那夜红光氤氲的黑暗中,那个一身嫁衣,神情淡漠的女子奋力撞向他的刀口,皮肤被割裂的声音里,莫亭听到的都是甘愿的声音。鲜血喷洒微涌向半空,竟似停滞,颗颗血珠宛如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的故事里所蕴含的一滴滴叹息。
莫亭总是会忽然想到仿佛永远都小小的长歌,那夜窗前站着的她,什么时候也有那样沉重的背影了。
莫亭倒没应欧岚的邀去参加丧礼,脸皮再厚也还有着点敬畏心,虽不是亲手杀死她,但也是真的死于他手,死者为大。
扶棺出殡的那日,莫亭跟在后面默默的洒了一路纸钱,见着神情平静的欧岚,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大大小小,孰是孰非,谁能说的清,选择太多,有的路真的只能走那一条吗?谁又能劝的了谁呢?欧岚的儿子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脸上竟是与其父一般的神情,莫亭觉得好奇,觉出些哭声震天里的一声声冷笑。
临走前,莫亭去她坟头点了三柱香,敬一碗酒。欧岚站在远处,面色更显病态的苍白,眉心一点红更似滴血,轻咳着嗽,只不靠近。
“她没说什么,只说你不必如此,大约是在怪你无故送出一柄刀吧,其实你只要说让她死,她定会依你。”
“也许吧……”欧岚轻声的说,莫亭转身走了,再回头看时,那个身影还是默默的矗立着,像是不敢靠近,却又不愿远去。白衣飘飘的,如同满山树叶齐齐晃动,声音之间全是莫名。
他不再看。牵着小红下山,一声长啸突的划破天际,一只隼在莫亭头顶盘旋一阵,倏然停立到他的肩头,不耐的在他肩上划拉着爪子。
莫亭解开绑在他爪子上的小竹筒,一抖肩,隼振翅而飞,回头还冲他一声高鸣,似乎在表达对莫亭的嫌弃。
“这野岭荒山的,我哪有酒赏你,快飞回去向老钱讨才是正理。”莫亭嗤笑的对着大鸟说道,便不再管,打开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条来看。
“叛乱已平,副统重伤已去往裘必应处。速回。”老钱的字迹一如既往的豪放不羁,在他与周楼越密室商讨完之后,便差周楼越放出噬香虫,寻觅失散的诛影人员,给信老钱回了殁晓整治,让小狐狸去云华帮周楼越。
莫亭看到周楼越重伤,皱了皱眉,既然已经对沈茗惜放了手,何苦再去,陆辞那玉面阎王不说,王城里坐的那位可是好惹的?花止也是只顾着与沈茗惜生母的情谊,还不愿太早拉她入泥潭,可现在倒好,最大的一张牌却用的最不是时候。
世道要乱,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乎人人都失责。莫亭也只能叹一口气,催马快行,重伤之下仍能存活已是万幸,但在那时纷乱下,也不知他们是否已有了什么别的计划,若是人心散了……他紧握住了腰间的刀。
沿着苍术九岳山一直往西,就能隐约看见沉水之森的外围,款冬最主要的产木区。原始的泥土路已被修建的很严实,用厚重的石板铺嵌与其上,防止了大雨冲刷下的泥泞以及寒冬时节的冰冻。道路两旁有小型的圆木屋相连,是伐木人的居住处,不过现在大多空着,这个时节正是树木生长的时候,是不会大肆砍伐的,非但不伐,更多时候是种植。
不能坐吃山空,这个道理都懂。
再往里走就是外人的禁地了。潮湿而阴冷的气候使得生长与腐烂都需要很漫长的时间,马蹄踏着厚厚的落叶,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看似干燥的落叶层下面经常是又滑又软的泥浆,每一条路都像是一模一样,盘结着的硕大木根,看上去似是已死亡了的到处虬结的灰色藤蔓,抬头看不见天,矗立着的似乎是要遮盖整个过去历史的高大树木能抵达上天,树叶稀疏,但是枝桠交错间仍是密集着,形成的灰绿色顶。
这就是为什么沉水之森这么多年以来,几乎没有人通过。没有地图而妄想走出森林者都被这个森林尽数吞没,“食人之森”并非没有道理。这个硕大的森林,近乎无边的横贯整个西南大陆,地形之复杂几乎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探测出通入殁晓的路径。况气候恶劣,损耗甚多,虽然近年来也不乏好事者来探,但多是无功而返,也有的身死深山,自此世间像是默认了殁晓神秘的存在,都不再一意的想突破沉水之森。
莫亭对地图烂熟于心,近乡情更切,他催促着小红,马蹄嘚嘚的响声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被闷闷的藏起来,如同莫亭当心的心情。
天近黑的时候莫亭终于回到了殁晓。越靠近殁晓树木的间距就越大,干瘪的枯枝就越多,气温也越来越低,每每到这莫亭总有一种要暂时离开身后世界的错觉,大片的白色斑驳地被安置在黑土地上,天上还没有下雪,毕竟是四月的天。
没有城墙,能出的了森林,放目看去就是殁晓,全都是殁晓。虽说浩大,但是房屋只是三三两两的随处散落,几乎没有人在路上走动。上一次的大雪还在冰封着,空中冰凉凉的气息急急地探向莫亭,他翻身下马,看着小红喷出的鼻息化作白雾,他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牵着马慢慢往前走去,连寒冷都叫人因熟悉而欣慰。越往里走房屋就越密集些,山尖上的那一点红色在白雪覆盖中就更鲜艳些——香思台。
殁晓没有正经的历史记录流传,寒冷之中很多东西都是不必被记忆的,只有些老人口中代代相传的一些故事,真真假假不能分辨,却又愿意相信。
传闻殁晓诛影最初的首领是一个女人。若是孩子们问起相貌,老人们大多会拖着腔调说是个极美的,很少会有人再展开细说。和女人有关的故事多与****有关,自古皆然。当这个女子还不是首领,而只是诛影组织中普通一员的时候,她爱上了当时的首领。
而有关****的故事,多没有好的结局。首领不爱她,可以说首领心中有了诛影,很难再容得进私情。她登台,要求赌生死。诛影不成文的规定,与现首领比试,一旦要到赌生死的地步多半是为了取而代之,而那女子只说四个字“为斩相思。”
那最后呢?孩子们总会这样问。老人们只是淡淡的说,女人杀死了他成为新的首领,那个比武台从此改名为香思台。孩子们不会满足于这样的平淡,会嚷着要听中间的打斗过程,老人们只会摸摸他们的头,或是再点上一锅烟,喝一口酒,“没人知道过程。”只那之后那个名字中带“香”的女人,养殖了噬香虫,发明了各异能带讯息的香料,真正的壮大了殁晓。
莫亭想到当初。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出沉水之森,上鬼斧阁。那时欧岚刚继任,约他杀人,给他凤吟龙鸣双刀,初登香思台,只出凤吟刀便斩下首领之位,他是奇才。龙鸣短小更形似匕首,这么些年来一直藏于袖中,几乎从不出手,而知道的人也已都死了。除了那个背红剑的女人。
走过一架竹桥,极其简单随意的设在两个山头之间,铺的木板不整齐,横七竖八的,桥围是用竹竿连接着的,有韧性,桥底下是万丈的深渊,看也看不到底的黑暗裂缝,莫亭走上去倒是轻巧,小红也像是走的多了,并不害怕,极稳极快的便通了过去。
过了竹桥,气温不正常的高起来,一股子硫磺味道散的到处都是,这边是殁晓的温泉聚集带,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在这里生活,因为暖和。有人在外边坐着,见着莫亭回来也不惊讶,只是笑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也许还是因为气候,殁晓的人或多或少都缺少一些大悲大喜,漫长悠远的落雪季节里,人养出剽悍煞气,养出波澜不惊的大气。莫亭也冲他点点头,牵着马继续往里面走去。
一道山路蜿蜒而下,连绕山体最后至山谷平地。一式制的房屋为了保暖大多墙壁厚实,屋顶呈尖状,两边坡陡,是为了让雪更容易滑落。这些屋子正静静地环绕在平地的四周,这就是诛影组织的总部。
特别的简陋。
莫亭把马牵到一边的马厩里拴好,添了饲料,便起身走向其中的一间屋,一进去就有冲鼻子的酒味,光闻着就觉得热。
“呀……你总算是回来了啊首领……”脸色因喝酒而通红,长发不束混杂的披散在肩,一个浑厚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响起。
“老钱,难为你喝了这么许多还认得我。”
钱买命,便是这个喝酒喝到迷糊的大叔。他说喝酒之乐必在于将醉未醉的那一刻,喝到那样的境界,整个人都能感觉到飞升的极乐感。自诩天下第一酒鬼第一财迷。诛影从不站队,哪怕它是在王权这边,只要出的起那个价钱,那么买谁的命都可以,但有个原则,不泄露买主。
“来来来,好久不见,喝酒喝酒……”老钱一扬手,一坛酒笔直的飞向莫亭身边,他一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