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航船行的仍是没有大船安稳,只是此时依稀可辨方才乘坐其上的那艘主船正停在沉水木阵之外,在疾风骤雨之中被迫地打着旋儿。
沈茗惜大约猜得到那一撞怕是已经把船撞坏了,这才不得已下到小船上来,因为四艘护航船并不能容得下主船上所有的人,但她没有说穿,而是镇静地被带入床舱内,任由弄月帮她擦拭湿透的头发。
护航船中的布置与主船中的相去甚远,他们只能坐在地方最大的船厅内,陆辞说用不了一天就能进入王城中柱,希望大家忍耐一下。
沈茗惜自然没有怨言,点头后问陆辞这沉水木阵的用意何在。
陆辞说:“当年设计王城那位高人,是款冬‘巢氏’的开山鼻祖鲁巨川,现在的款冬领主鲁仲据说就是他的后人。当时他提出要依据五行学来建造王城,便是金生木,而克木,水又生木。”
沈茗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还奇怪为何王朝分明是以紫为贵的,金银虽也珍贵,然而王城里建筑材料始终还是多以紫英石与紫玉为主,偏偏却要把这个中轴柱做成黄金的,原来是藏了这么个‘克木’的意。”
“正是,而以沉水木作为王城支柱,更是切合至极。”
沈茗惜赞叹不已的同时,又想到一个问题:“只是这沉水之森在日照大陆的西南边境,要将这么多长成了的巨木搬运到大陆中心,不但要穿越南陆全境,还要渡过潇水,在江上施工,这样的难度,哪怕是以今日的建造水平,也是难为!”
陆辞点头道:“确实是难。当时的鲁大师为了顺利完成王族交付的这一项使命,发动巢氏全员,在三年内设计制造出来了一种‘陆舟’。正是这种能够在陆地上行驶的舟,在最大程度上简化了沉水木的搬运过程。”
沈茗惜惊奇至极:“能在陆上行驶的舟?闻所未闻!”
在一旁侍候的弄月逐星虽然不敢插话,但也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有陆辞带的几个侍卫,依然面无表情地围立在四周,明明是已经是在很安全的地方,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的样子。
陆辞见她们都是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不觉轻笑了一声,尤其是沈茗惜,不复再是之前强装淡然的疏离模样,心头不由得也有些松懈下来。
“的确是能在陆地上行驶的舟。要知道,当时的巢氏,是整片大陆上最权威的建筑门派,那时候星迟的行舍门尚还没有,许多星迟的能工巧匠也不远千里拜入巢氏门下,可以说一个时代里最棒的工匠几乎都集中在款冬的一个小小门派之中。在外界压力和自我求胜欲望的双重迫使之下,这些大师们终于设计出了那样一个惊世之作。”
沈茗惜问道:“可是世间从未流传过过关于陆舟的只言片语,更遑论这样的惊世之作真的在人间出现过!可有图纸或者遗留的残墟?”
“陆舟的图纸现在何处至今还是一个谜。三架巨大无比的陆舟被连年赶工制造出来之后,无数的沉水木被人工砍倒运往潇水中心穹川,王城竣工之后这三艘陆舟去了哪里史书上并没有任何记载,而今天巢氏也已经败落的不成样子,我也是偶然听父亲提起,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奇迹存在。”
沈茗惜沉重地缓缓点头:“说是惊世之作,不但不能成为王朝的骄傲,反而是一种不能暴露的技术负担,向来王城的建造过程也是劳心劳力得不得了!”
“没错,《立物·开凿篇》里面记载,王城的建造在将近七千人的同时日夜工作下,耗费十四年才基本完工,这大概是各种记载里头最为可信的一种。而在那之后,王城还经历过多次的修缮,据说那时博海边上在海底开采紫英石的工人有许多都横死滩上,引来无数的食腐黑鸦,人们便把那儿叫做‘黑鸦滩’。而沉水之森外围更是秃了一片,即使沉水木生长速度惊人,五百年之后的如今去看还是有明显的痕迹。”
沈茗惜稍一回想,然后可惜道:“我倒是从那儿过了一次,只是当时身子不好,大多时候都昏沉着,怎么从沉水之森过来的,森林四周又是什么样,都几乎一概没有印象。”
陆辞听罢便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沈茗惜又说:“王族显赫,要将自己放在高位是可以理解,只是像这样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实在不该是统治者所为,光是想一想,也能猜到那时有多少能人巧匠和平头百姓单单只为王族一座宫殿而劳尽心力。”言辞间全然是忿忿之意。
陆辞沉吟片刻,慎重地对她说道:“今日你我畅谈,尽可随意而为之,只是马上入了宫,这样的言辞必不可再出现。殿下莫要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沈茗惜当下怔住,想到自己也是王族一员了,张口便不知说什么才好。陆辞警醒的极是,她便也郑重地点头。
船厅中沉默了一阵,没有人言语。陆辞见气氛颇有些尴尬,又佯装轻松地开口道:“其实如今这样也该庆幸了,以前还有作者不详的《云游录》流传出来,上面记载了博海另一边的大陆,那里同时存在着好几个国家,每一个国家也不是一直存在的,这样一来,王城可就不止要建一次了。”
沈茗惜再次连连称奇:“还有这样的地方?”她这样成长环境普通的人绝然是从未了解过不同的制度的。
日照大陆上五百年来从来都是如此一成不变的,王权统治不过于严密也算不得松散,各方领主都有相应的治地权力,没有人能出去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单靠慕家的神秘船队维持着对外流通。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对这样的状况感到不满,于是几百年来便一直维持着这个样子。
“也该是时候出现一些变化了……”陆辞喃喃说道。
护航船没在发生状况,顺利地穿过了沉水木阵抵达王城中柱。
沈茗惜果然也被这根耀眼的黄金巨柱震惊了,但还不至于像先前寻真他们那样失礼到忘记自己的身份。顺着平整的雕花金阶款款而上,她心里却是没底。
那素未谋面的哥哥,自己该如何应对?弄月逐星虽然简单的教了一些基本的礼仪,但说到底,她原本还是个平民。甚至也算不上是平民,而是做过更加卑微的,妓女。这样的出身,应该怎样在王宫里自处,假装自己真的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女?
出了金阶,先是被满眼的蓝紫色淡光惊艳,接着便看到同样身着深紫色宫袍的两人带着长长的仪仗队伍等在平台上。
一个是年轻的男人,倨傲的面庞上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不可侵犯,而另一个甚至站在他前面的女人,也是一脸完美而冷漠的高不可攀。
那个男人是元悠。沈茗惜心里确认到,可是那个看不出年纪的美丽女人又是谁?迎接王女,按理说宫里的任何一个妃子都没有资格与元悠同来。而她站在元悠身前,似乎拥有着比元悠更高的地位,是谁?
沈茗惜怔愣着,身后的陆辞一行见她不动也不敢先行礼,两队人竟是僵持起来。
“礼司长——”女人先开了口,声音里没有透露任何情绪,完美的妆容也不见一丝崩塌,“大婚之前,希望你教导出一位像样的王女。”
礼司长皇甫谦立刻恭谨地出来领命,神态仪容果然是风度万分,即使是面对这样一个盛气凌人的高位女人,也不见一点差错。
沈茗惜这时才慌乱地低下头去按照弄月先前教的行了个礼,颤着嗓音叫一声“王上”,却仍不知那女人是谁。
身子刚矮下一半,眼睛却已经撇到女人的宫袍缎带飘然旋转,竟已是要离开。
沈茗惜僵在那儿,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时陆辞他们才在后头恭谨行礼:“太后安康。王上吉祥。”他没料到这一直以来深居简出的上一任王后竟然也出来迎接王女,沈茗惜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初次见面竟弄得如此下不来台面。
沈茗惜心里“咯噔”一下,忙强作镇静地补行礼,但太后却不理,径自乘上华贵精致的步辇,看也不看她一眼。
元悠打量这个如同惊弓之鸟却仍然故作镇定的王女,穿着华丽的宫袍,却没有王族的气息,他似笑非笑地:“果然是漂亮。不愧是花魁。”
沈茗惜听罢脸上顿时失了血色,王宫里的人都是如此刻薄,这让她始料未及。
“路上风雨险阻,王女殿下想必累了。”陆辞在后头道。
元悠看了他一眼,眼神深不见底。“孤王已经派人去了。”转而又看向沈茗惜,“你既累了,起驾回宫吧。”
沈茗惜这才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待要问何处去时,元悠又道:“跟孤王同乘,想必不委屈吧?”
沈茗惜分明见他脸上有顽劣与嘲弄闪现,却无法拒绝,只能随他到另一只步辇上坐下,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元悠看她恨不能躲得远远的,眯着眼轻笑,手臂一抬竟然搂上她的肩。
沈茗惜皱眉,却没有躲开,她知道这个人以后不仅仅是亲人,还是丈夫,这一辈子,都是躲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