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迟境内,金朝花已经开的遍地都是,明黄色的一大片一大片,点缀在庭院街边将春天的尾声渲染的极其烂漫。
归兮阁中此时却是死气沉沉的。
“爹,女儿长这么大没求过您什么,只是这一次……”夏景妍跪在堂前,因为素来与父亲关系不修,此刻嘴里说着恳求的话,脸上却还是有些冷冰冰的化不开。
夏子安一双手负在身后,常年执笔的手苍劲有力,此刻用力的有些青筋鼓动。他静静看着堂中挂的自己亲手画的《仙人种桃》,听着女儿对自己的第一个请求,久久的不能发出一言。
那是还是太年轻了,只为了与江落雁赌气争胜,害了一个温婉女子一生,那是若不是利用了家族里的势力来威胁,她是如何也不愿嫁给自己为自己生下这个女儿的吧。夏子安轻声叹息,回头看那个一直以来都高傲得不愿在自己面前低头的独女,及笄之年的女孩子,正是风华盛好的时候,此刻却不得不因为婚嫁之事来求自己一直厌恶着的这个父亲,即使深埋着脸,也能看出她与年纪不符的那份不甘与无可奈何。
王女将回王城,帝王大婚之日在即,礼司副司长前些日子到星迟来宣读王诏,要挑些适龄的大户人家女子进宫去。数百年来,星迟一直就被帝王家当成是这样的地方,什么样的美人才人,应有尽有,最好的年华供帝王采撷,只一眼就厌倦,然后不管不顾地丢弃在看不见光的角落里。
而这一次,轮到自己的小女儿。
夏子安没有办法,他虽然对她的母亲没有感情,但到底是爱这个女儿,他的至亲骨肉,要她在这样十几岁花儿一样的年纪被扔到那暗无天日的王宫之中,他舍不得。况且王女回城,谁不知道这些女孩子只能成为她的陪衬?说好听一点挑那些大家闺秀进宫去,日后都能封个妃,可其实还不就是相当于人家的陪嫁丫头?
可是,纵然他是闻名天下的书画名家,势倾一方的归兮阁主,他却没有办法保住这个自小没受到应有疼爱的小女儿。
厅堂门后头,一张小小的脸儿探出来,那是夏景妍的贴身丫鬟墨柯。原本是三岁的时候被小户人家送进来想要沾染大家之气的,来时还瘦瘦的有些发育不良的样子,如今跟在小姐后头,未曾受到过亏待,也出落得饱满可人起来。
墨柯睁着大大的一双眼睛偷偷瞧往厅里头,小姐跪着不说话,老爷站着也不说话。她其实不明白小姐为什么不喜欢老爷,明明是很和蔼,喜欢笑的人,从来不会对下人发脾气,“墨柯”的名字也是他起的……总之,是很好的人呐。
听说小姐要嫁人了,她自己不愿意,不知道老爷有没有办法帮帮她。小姐虽然平时不太爱理人,可也是一个好小姐。但是……如果换成自己的话,如果自己有那样一个好爹爹的话,他说要嫁人,自己怎么都会听话的吧。
“墨柯,过来。”
墨柯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偷看行为已经暴露了,她只好慢慢地将整个身体从门后头移出来,不安地走到厅中跪下来。
夏子安犹豫了很久,眼前这个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女孩什么也不懂,她穿着质地和样式都完全不如自己女儿的衣服,脸上也满是迷茫,没有女儿那样的早慧,可是,她也是爹娘生的,有人心疼的。
夏子安脑海中闪过墨柯爹娘每次来探望她时殷切地叮嘱“好好跟着老爷和小姐学习”的时候,那种真切的表情,最终还是咬牙问出口:“墨柯,你想不想做我女儿?”
夏景妍一听到父亲的话,立刻惊诧地抬起头来,聪慧如她,一下子便猜到父亲的打算。他不是嫌弃这个女儿对他终日没个笑脸惹他不快,想认个乖巧可人的干女儿,而是想要这个小丫头代替自己的女儿入宫。
她想否定想摇头,可是身体如同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也发不了声。人都是自私的,她不想进宫受那份寂寞冷遇,又不能连累家族被帝王怪罪,那就必要有人代替她去受。星迟人从来醉心艺术,不愿被婚姻家庭缠足,他爹夏子安更是一生只为与那“鬼笔”江落雁一争高下,除了她之外并没有其他子嗣,府里最知她日常言行,与她受同样诗书教育的只有这个贴身丫鬟墨柯。
夏景妍内心还在挣扎,却听到墨柯愣了一会儿之后已经应承下来:“我愿意!”声音里既有忐忑,也有雀跃。
雨似乎是停不下来了。
沈茗惜坐在船舱里发呆,弄月和逐星也闷闷地陪在一旁,在江上度过了两天多的时间,她们一直都是无所事事的。
他们乘坐的这艘船像一种大型的画舫游船,这样的船其实不适合长途旅行,逆潇水而上回到沁空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却能彰显皇家气派,尤其是大船后头还跟着四艘随行的小船,更是显得声势浩大。
沈茗惜原来对此是有些厌恶的,但是现在却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有些庆幸,因为在不能出去的情况下,她还能通过设计精致的房间里头那扇窗看看外头。
窗是不能开了,虽然在行船中,破开水浪的声音已经很大,却盖不住外头风雨喧哗。雨势不但不见弱,反而有增强的趋势。天一直很暗,沈茗惜根本无法判断她们已经到哪儿了。但是她也不想去询问。
船行的不稳,晃晃悠悠的,脑子有点晕。
弄月也是无精打采的。“下这么大雨,王城里面工司司长恐怕又是焦头烂额。”
沈茗惜问:“为什么这么说?”
“主子还不知道吧,王城是建在水上的,像奴婢这样从外头进去,又有机会出来的人才能看到,王城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木头柱子支撑着。据说这些柱子是按照什么特殊的方法排列的,寻常的船只无法通过,这些奴婢也不懂。但是奴婢听人说过,王城的排水系统也是藏在这些柱子里面。这木头不知道叫什么……水什么木?”弄月戚眉思索。
沈茗惜提示道:“沉水木。”
“对,沉水木!沉水木虽然泡在水中不会腐烂,但中空了作为排水管道却难免不会堵塞了,王城建在水上,在高处,要是在大雨天排水不及时的话……”
沈茗惜想象着一座浮在空中的楼阁,里面有水逐渐漫出来的样子,原来王城也没有那么安全啊……
弄月又继续说:“所以啊,每到天降大雨的日子,工司的司长就要带着底下一帮工人去疏理管道,可不是要头疼了?”
沈茗惜奇到:“既然将王城建在水上有如此不便之处,那么当初为何还要这样设计呢?我听闻这王城的设计者也是一位名家了,难道就没考虑到这些可能产生的问题吗?”
弄月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也觉得奇怪,王城里的水源都是靠中轴柱背面的一座巨大水车摇上去的,就是这样困难,还要做出许多有水的景观,像轴柱中阶上去之后的民道,旁边居然还做了小型的瀑布,把水千方百计地抽上来,又白白流回去,这有什么意思吗?”
沈茗惜看着弄月那一脸批评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王族总是要顾及他们的体面,做这样的设计,可能一来是为了景观宏美,二来也是能够彰显王族的人力物力之盛吧,不过在民众眼里,倒真也是无谓之举了。”
弄月听后觉得有道理,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反而是逐星接口道:“主子知道吗?整个王城居然还是对半分开的,启动机关才能合成一个正圆,奴婢想不明白另外一半悬空在陆地上的王城下面那个城市是怎么样的,岂不是终年都不能见到太阳吗?”
沈茗惜也是知道那个永夜之城落天的,水上阳城下面的沉水木柱要能在一边完全支撑起两片城池,让北大陆上的阴城得以悬空,阴城的承重必须非常轻,虽然阴城一直是非常神秘的存在,民间不曾有半点关于它的描述,沈茗惜却相信那里面一定不会有太多的建筑和人口,就是这样只供祭祀没有实际用途的的半座城,却要遮天蔽日,挡住了落天所有的阳光,将它置于永远的黑夜之中。
这大约也是王族的霸道吧。
正想着,船身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沈茗惜被晃得从凳子上跌下来,弄月和逐星也站立不稳地撞在了船壁上。床上、桌上的物品都随着晃动摔在了地上,原本整洁的房间里顿时一片狼藉。
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船只先是懵了一下,静静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不安地晃动,不只是因为愈演愈烈的狂风暴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陆大人,船身刚才撞上了王城外围的沉水木,现在船舱已经开始渗水了。”船长慌忙地过来禀报,本来他是一船之主,什么都该由他决定,只是王族船队向来稳妥,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危机的他一时间也拿不定注意。
陆辞也是扶着床沿才勉强稳住,听过船长的报告,便问:“还能撑多久?”
“不出半日。”
陆辞稍一思索,吩咐道:“派一艘护航船立刻回王城请求援助,先护王女下主船,你继续驾驶,不要慌张,不要声张。”
船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点头道:“是。”
陆辞快速地带着贴身护卫到沈茗惜的房间去,弄月她们已经在门口张望想弄清是怎么回事,看到他急忙行礼。
“陆大人。”
沈茗惜也站着,眼里的惊惶掩饰的近乎完美。
“殿下。”陆辞恭谨行礼,“船队已经到王城外围,请跟随微臣移驾护航船,以便通过沉水木阵。”
沈茗惜虽然疑惑,大概猜到是主船出了问题才不得不去小船上,但知陆辞决计不会害她,也就点头称是。
弄月逐星听罢立刻去收拾东西。
船腹中开了一道小门,从中伸出一截梯子驾到等在下头的护航船身上,侍卫先下去,陆辞随后。沈茗惜心里还是怕的,梯子与护航船间不大不小一段空档,可以看见深色的咆哮着的江水,所幸她被风雨吹得睁不开眼睛,乌茫茫一片之间反而坚定了不断颤抖的心。
纤弱的身子在狂风怒啸之中瑟瑟发抖,沈茗惜一步一步踏下梯级,小心翼翼,却更加怕的不行。短短一截梯子,为什么如此漫长?沈茗惜紧紧闭着眼睛,手握着湿滑的梯木几乎使不上力。
腰间传递过来谁的力道?一双宽大的手掌紧紧攥住了她,一丝丝的温热透过湿透的衣衫渗到她的肌肤上,害怕的心终于平静下来。脚触及到了平板,身子也终于落入了一样湿透却无比坚实的怀抱。心终于回去了该在的地方。
弄月和逐星也随后下来了,被侍卫搀扶进船舱,沈茗惜安定下来之后便有了心思去观察四周,在被扶进去之前,她只看到无数巨大的,笔直的沉水木或密或疏地排列着,深入水中,又通向天上。
王城,终于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