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亭与慕长歌来到鬼斧阁时,已经在路上走了约半个月。
起初没能赶走脏乱成小团子似的长歌,莫亭也没在意,照旧骑着赤红色高头大马,沿着林中小道不疾不徐的走着,长歌跟在他身后不说话不哭闹就这样迈着小短腿,跟着。直到慕长歌扭了脚。
夜里休息时,莫亭没等到小鬼死皮赖脸的缠着他给她烤肉吃,到了星星点点都上了夜幕,也没见着小鬼来蹭他求抱抱,难得的安静环境下,竟然心里忐忑。那个小鬼——还是去寻,折回来路,只见长歌跌坐在路边的草丛里,歪着头已经睡着了。莫亭把她抱起来,才觉得小鬼好像瘦了,小脸尖了,眼眶还红着。
真不明白这样的执念。莫亭原以为她不会坚持的,至少不会这么久。原本晶莹白润的肌肤被晒得有点泛红,以前缺乏锻炼而圆圆团子似的身子,倒是长开了,骨骼开始伸展,发出的都是向上的声音,也算是善果。只是这个小孩心里想的什么,他以前是不屑猜,现在却是猜不到了。
不过也罢了,莫亭看了眼在往他怀里缩了缩的小团子,自己也不自知的笑了。
因脚踝扭着肿了,根本无法支撑行走,第二日小团子就被莫亭抱上了马,长歌开心的恨不能下去打个滚,只是摸着马背上的鬃毛,叫着“小红小红~”莫亭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倒是那匹面上看上去很是骄傲高贵的马,听到这个称呼后高兴的喷了鼻息。
“她好像很喜欢我!”长歌回头看着莫亭,笑的月牙儿弯弯。
……
“大黑大黑,我们去哪?”
“鬼斧阁。”
马蹄踏草,草长莺飞。马带着两个人难免速度慢些,只是以这样刻意慢腾腾的速度,还是快到潇水边了,潇水,莫亭只要闻一闻就知了,一股子血的铁锈味混着白雪的凌冽,和他自己身上味道是同根的。
“听上去很……”慕长歌想了想,没及时想出一个能够表达的词,“我们去那干吗?”
莫亭看了她一眼,“我去拿刀。”
“大黑大黑,为什么是拿?物品交易难道不是通过货币的流通或者以物易物吗?”这和她从小接受到的知识有悖。
“再吵下马去。”
慕长歌正襟危坐。
再走一段路到了潇水的下游,举头往上看,才知壮阔如许,远处水与天接,似从天上来。近处河道宽阔,莽莽苍苍望不到边,四围触目皆是重峦叠嶂,水流称不上是十分湍急但也还是能见白浪翻腾,越往南边走就越是走出精致走到粗犷里去了。潇水之上不乏渡河之人,来往船只还是密集,因临近款冬,大量原物资源需要运出,也有大量空有力气的汉子们去那边求口饭吃。
款冬过去,世人都知是殁晓。只是一道沉水之森,阻隔多少窥视的眼睛。却也阻隔了殁晓与这个大陆的联系,遗世而独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太过浅显,连思考的都不必要。
慕长歌从小生长在云华,雕梁画栋,风铃小桥,岚胭河缓缓流水,带着的都像是晏海华庭里的温婉香艳,如今见这场面,一时倒不是说不出话来,反而话更多。
“大黑你看!大船好大!”
“那边那边那个穿黑衣的好像你啊大黑!”
……
“唔——”莫亭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手牵着马走向渡船。
上了船长歌倒是睡得安稳,比在野外随意栖宿要好的多。早起船家准备了些简单的吃食,长歌吃的津津有味,多少日没吃过这清淡的白粥啦。倒是莫亭气短胸闷,头疼像是晕船的症状,没有胃口,直道小鬼不愧姓慕,人与船上似如鱼得水。
下了船,经殊灵镇,过殊灵湖再往西行,就是苍术九岳山。传闻款冬主城武逍之中曾有高人得证长生理,端坐黄鹤一朝飞天。而后九头蟒现身,肆虐款冬,一时之间生灵涂炭,百姓集结齐聚,纷纷跪拜与武逍城门下,望仙人赐福。之后竟真如愿,白衣仙人拂蟒之顶,身躯成山体,九首仰天攒聚围拥。
不知是款冬地气灵还是仙人一掌包蕴仙气,第二年山上便长满苍术。传说真假早就无法考据,这苍术九岳山就这样叫开了,每逢初一十五,仍有人上山烧香叩拜以祈求仙人庇佑。
“苍术九岳山?”小团子趴在小红身上,问道。
“这你倒知道。”
“嗯,哥哥曾说这里的野生药材很是珍贵,是云华城的生意大头。”长歌回头,“大黑,你到山里来拔刀?是传说中的仙人留下的吗?”
莫亭只是伸手把她的头扭回去。
上山的路起初还很宽,越往上越窄。各异峭壁林立与眼前,再转过几个山弯,豁然开朗,两石壁笔直的指向天际,看的慕长歌心中一惊。一块大石镇于中央,上述两个字“鬼哭”,哭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硬是拉出满腔的森然鬼意。越靠近越听见“嘭嘭”之声由小及大,到轰然在耳畔,长歌捂住耳朵。
“小鬼,这里有座阁,名曰鬼斧,可曾知道?”
江湖中人多半知道,只是来没来过令当别论。北天工南鬼斧,一男一女,两位制器已入化境的大师隔着漫漫半个大陆相对峙,天工取巧,鬼斧求力,各有所长,却都是一步不让,
等到两人双双逝世,天工鬼斧合并再无可能,只是南北斗器的传统倒是保留了下来,每年九月,江湖上只听其名不见其行的神兵利器都有机会一一现身,以求高下。
鬼斧阁虽谓之阁实则更似一座城,从见“鬼哭”便是鬼斧的入门,层层打铁制器,只是越往上走才是规格制品越高端的地方,九岳的第三个峰头上鼎立的那一座小小两层阁楼,才是核心。
莫亭指了指山顶峰的那个阁楼小黑影,“去那拿刀。”也不管长歌一脸的疑惑,径自已走了进去。
长歌抬头,直刺天际的石壁旁斑驳城墙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斧钺剑戟,刀枪棍棒,有的早已腐烂锈蚀,有的还能发出熠熠微小的光,她深吸一口气紧跟着莫亭身后走了进去。耳边声音轰隆,心里却澎湃起来,外面的世界,正如那个带蛇大姐姐所说,真的很有趣。
里头真如城镇,酒肆饭馆客栈一应俱全,入眼色调是一式的银灰,带着满山还算苍翠的树木倒也不显得单调。跟着莫亭入住客栈,店里掌柜的也是肌肉虬结的大汉,一路走来,似乎这里只能见着男人,而且个个都像是天生注定的打铁宿命。住店的人不多,长歌却缠着莫亭要住一间房。
“为什么?”莫亭低头看那个挂在他半腰上的小团子,绫罗绸缎拖拖挂挂碎成布条的衣裳已经换成了寻常的粗布衣衫,刚有些精神的走了这半天的山路又蔫下去。
“大黑你没钱了!”长歌狡黠的笑笑,说的很大声。果然结实的店家盯住了莫亭上下打量了。
莫亭一愣,原以为只是这小鬼要粘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若是要两间房,身上的银子确实已不够使了,只是没想到这小鬼虽不掌钱,但是对于钱财倒是敏锐的狠。也没什么可说,只能要了一间。
草草吃了午饭,莫亭就躺到床上去闭目养神,长歌也爬到他边上,戳戳他“大黑,说好的刀呢?”见莫亭没理睬她,又继续问:“大黑,你已经没钱了,他们会把刀给你?”“都怪我不好,追来的急,也是大黑你走都不和我说一声,不然可以把我小金猪里攒下的钱都给你~”
莫亭不耐的睁开眼,“自有可拿刀之法,先等着便是。”
长歌闲着无聊,也不敢再去惹大黑,蜷缩成一团,倒是睡着了,这段时日的劳苦奔波,确实累人。还未入夜,只是太阳已收了芒锋,屋外灯笼已初上了点点红光,迷糊中长歌听见有叩门声,莫亭走了出去,临了好像还替她盖了被子,呼吸之间,又已沉沉睡去,恍恍惚惚梦与真分辨不明。
“莫首领,好久不见。”
“阁主别来无恙。”
庭院之中,古树之下,月朗星稀,石桌石椅,酒一壶菜四五碟,二人相对而坐,执杯对饮。莫亭仍是一袭黑衣,对面那人青衣镶白边,脸色苍白,两颊绯红。
“咳咳,莫笑话我,这病一日拖不得一日,这城却是不能没有我。”那人掩面,咳得更厉害些。谁人能知,鬼斧阁中阁主竟有这样一副病弱的身躯,却仍能带领着鬼斧阁在去年的斗器中压过天工坊一筹,天妒英才大抵如此。
“可知王女已被寻得之事?”
莫亭自斟自饮,“在来得路上已是略有耳闻,无关之事不必理会,倒是阁主今日找莫某所谓何事?”
从殁晓出来的沈茗惜,怎会是无关之事。
欧岚轻咳几声,慢慢镇静下来,也不再继续问,人既不愿说问也无用,况现下最要紧的并不是那什么王女:“当年赠你凤吟龙鸣双刀,你只使凤吟便夺殁晓首领之位,咳咳……我没看错人,今日你因凤吟折而再来鬼斧,咳咳咳咳——”
莫亭携过他的左手,以三指扣其脉:气息太虚,状似游丝,纵然莫亭不懂医术,仍是能知这脉相中的凶多吉少,略度一点真气与他,抬头便见欧岚感激一笑,“首领好意,只是自知已没多少时日了。”
莫亭沉默。
“还望首领先听我说完,咳咳,阁中刀具首领能任选其一,只要——”欧岚抿着嘴一笑,原本病态刻板的面孔瞬间生动起来,两颊绯红延至眼角,眉间一点朱红痣灿若火莲,雌雄莫辩,真犹如修罗踏火穿夜而来,“替我杀一人。”
慕长歌一觉醒来,是在夜半了,屋内红烛已被点燃了,一条人影被拉得老长。
“疾风你回来啦,哥哥让你带我回去?”长歌看清来人,也不怕,只是揉了揉眼,“还是只让你先看着我们?”她迷迷糊糊地问。
“小姐,莫亭是殁晓殊影的首领,现正在于鬼斧阁阁主密议不知何事。”
“你没探听到?”长歌一笑,全没了面对莫亭时的甜腻,讽刺的意味轻易的挂在嘴角,毫不掩饰。而关于大黑的真实身份,对她更是毫无惊讶可言。
“属下……功力不及莫亭,若太靠近定会被发现。”笔直的站立在阴影处的身影微低下头,地上的人影与他本身似乎难辨真伪。
慕长歌下床走到窗边,万家灯火早就熄灭了,整座山都在酣睡。点点星光,月色迷蒙,裹着银边的大山幽暗轮廓,风穿林打叶声,沙沙沙沙,逼得人叹气。
“可知莫亭他干什么去了?”长歌看向黑夜里,看的很远很远,小小背影才不多大的人,竟显出点落寞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
疾风浑身肌肉紧绷,欲动却是没动。既然能敛声去息不被他发现,那自己现在再躲也是不必要了。慕长歌没有回头。
莫亭走进来,随意笑笑,冲着疾风所在的位置:“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没拙劣的躲藏,不错。”莫亭早在小鬼出现的时候就察觉到这个暗卫的存在,之后气息却消失了,便知是回云华报信,所以带着小团子他并不急,等暗卫回来,自然她会回去。
屋里气氛并不轻松,有血腥味从莫亭身上一阵一阵的飘散出来,萦绕满室。腰上一把刀,寒光微闪血迹未干。
“小鬼,我去杀人。”莫亭如常往床上一躺,看向长歌。
“呵,大黑我懂,你来拿刀必是有所依仗,你又没钱。”慕长歌轻声笑笑,没有回头。
鬼斧阁本是欧家独掌,只是欧家到欧岚这代已是独传,老夫人小产拼着性命生下,自娘胎里带来的病弱身躯,强撑着这个偌大的家业,与黎家联姻,上天眷顾,好歹是诞下一子,鬼斧阁后继有人,只是欧岚恐他死后,其子之母专权,使黎家独大。
央莫亭替他杀一人,杀的那人,就是与他夜夜共枕的妻。
那个女人……一身大红喜服端坐前堂,见他提刀而入神色从容。
“欧岚本不必如此。”声音清冽,让莫亭想起一把刀淬火时的声响。
莫亭走至她身旁坐下,“还有什么要说的。”
黎家二小姐只是摇摇头。“我本以为……”,话没说尽只余一场叹息。
刀光一闪。
“大黑,你拿到的刀叫什么名字?”慕长歌问。
“刀?没有名字。”莫亭回神,盯着长歌的背影,望到虚空里去了。
慕长歌回头。冲着莫亭一笑,月牙儿弯弯。
“叫他当哭吧。长歌当哭,就算是我的私心。”
莫亭没有表示,只是说道:“小鬼,快回去吧。”
慕长歌点点头。
既有别离就定有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