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大陆最北面的山林里,亚热带气候造就了成片的参天树木,无数生灵在这里繁衍生息,飞禽竞掠,野兽四现。潺潺的溪水绕过巨型的盘缠树根,逐渐聚集。瀑布一波三折飞入山崖下的绿潭,潭水清澈却不见底。
此时潭边干燥的石片上,成群的蝴蝶围绕在男人修长的肢体四周。它们不遗余力地舞动着彩翼,拿出几乎要折断双翅的力度将他包裹在蝶群中间,空气中一缕清幽的异香散开,隐入四周掩映的树丛之中。
楚玉蝶静静地看着潭水,仿佛融进了周围的山水植被,乍一眼望去,竟看不出活物的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茂密的树丛突然动了一动,紧接着树木整齐地往两边划开,让出一人宽的一条小道来。一只健硕威猛的吊睛白虎慢悠悠地从小道中走来,灿若星辰的虎眼中竟然看不出丝毫嗜血残厉,仿佛一只家猫般慵懒而乖顺。虎背上骑着一个白衣人,看身形却似少年,他赤着一双白皙的足,白袍干净飘逸,黑发上随意绑了个结,面上却罩了厚重的一只黑色面具。
楚玉蝶显然正等此人。他缓缓矮下身,将左手贴在额头上,行了个奇怪的礼。白衣少年从虎背上下来,白虎仿佛一下子脱去了方才的柔顺,张口低吼了一声,一只爪子奔着楚玉蝶身边的蝴蝶去了。蝴蝶受了惊扰,飞转的节奏立刻被打乱,但它们很快重新聚集,仍是把楚玉蝶完整地包围在内。同时可以看见,扑闪的彩色翅膀开始往外掉翅粉。
“小白,别淘气。”少年清泠的声音响起,听得出一点责备的意思,白虎的爪子凌空扑腾了两下,蔫蔫的放下,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乖乖地回到少年身后,后爪着地,规矩的坐着。
楚玉蝶“噗嗤”一声笑:“这么久没见,小白怎么还是老样子?”
白泠的声音于是也染了一丝笑意:“这小家伙,就是不长进。”
“隠主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一年又是跑过了哪些地方?该您的责任可是一件都没理!”楚玉蝶抱怨道。
白泠抬手抚摸着白虎的脑袋,那里的毛十分柔顺,白虎就像一只大猫,在主人的手下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在博海的另一面,有一个叫做北夏的民族,我正是去了那里。”白泠道,“北夏的气候与我们的大陆十分不同,十年前我去的时候,那里有成片的草原,一眼望去,全是碧色的青草,天空亦十分高原。北夏人在草原上放养牛羊马兔,或食或贩,生活也还算安乐。”
“哦?也就是说这一次去,所见不同喽?”
“嗯。”白泠点头,他也许点得很重,但厚重的面具虚化了他的动作,看起来像是若有若无的:“过度放牧使草原化为沙漠,如今的北夏,几乎要与格尔沙漠的无人区连成一片了。”
楚玉蝶不禁咋舌,他并没有灵隐之主无所不能往的奇异能力,困在日照大陆这座孤舟之上,未曾见过格尔沙漠是什么样。但白泠曾经告诉过他,那里放眼望去只有成片的沙子,几乎找不到任何活物,这对于灵隐一族来说无疑是最可怕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毕竟离得那么远,有生之年也不会有机会去望一眼,所以惊叹之余,更重要的还是:“我可没有隠主这样垂怜天下苍生的胸怀,与其关心那不知道离了十万八千里的劳什子北夏,不如担心一下脚下的这片大陆吧。”
白泠依旧默然地轻轻摸着白虎的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发生什么了?”
楚玉蝶为他的不在状况深深折服,耐着性子解释:“前几天,元悠昭告天下,王女找到了。”
“这我知道,只是王女之血寻不寻得到,本是与我们无关的。无论谁称王,我们只管守住这方寸净土而已。”
楚玉蝶沉下脸来,不禁轻声叹了口气:“本心虽是如此,却总有身不由己之处。五百年来,帝王血脉相传相承,慕家坐镇云华,隠主护着灵涧,从来相安无事。只是任谁都知道这相安无事不过是表面功夫,王室不甘心云华被慕家占着,慕家不愿意始终俯首称臣,殁晓势力也逐渐壮大,星迟竹息,看着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实则也是养晦许久,王女之血失而复得,只怕是逼得我们不得不表态了!”
楚玉蝶知道白泠向来不爱管这些,只是他说到底只是普通的灵隐族员,要论智慧和力量,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同灵隐之主相提并论的,这一番对天下之势的分析,不知能不能让这万事不入心的隠主注意。
果然白泠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且让他们去争个够,却是没人能够逼的了你我。”
“元悠已经找过我。他希望我们站在王族一边。”
“听你的意思,倒像是要同意了?为何?”
楚玉蝶咬牙:“隠主,日照大陆创造之初,帝喾大神立三方势力,如今若是王族与慕家敌对,能保天下安稳太平的唯一方法就是您支持王族。两大势力意见一致,量那些虾兵蟹将也没什么说头。”
白泠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声音:“玉蝶,你在俗世之间周旋已久,为何依然看不透?局势已定,我们站在哪一边,都没什么不同。”
楚玉蝶眉心拧成一股,平日里精明冷艳的模样全然不再:“我不明白。隠主,三股力量的制衡是神最初的旨意,在这****前夕,您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神的旨意?”白泠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情,反复将它放在嘴边研磨,最后却又未置一词,“玉蝶,你认为灵隐与王族为盟,可以让五百年来这片大陆上积压的所有不满烟消云散吗?楚仁帝逝世却未留下帝女血脉,这片大陆平静的表皮之下所有的血液恐怕早已沸腾,没有冲破出来,只不过是因为一时之间各方势力互相吊住,又没有个由头,若永远不提此事,或许还能撑住一年两载,如今元悠耐不住了,却正好是引燃了源头。帝女遗脉,无论真假,都只是****之始罢了。”
楚玉蝶久久地立在原地,他知道白泠是对的,心里的无力感便是铺天盖地。挣扎着问出一句:“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
“我们什么都不必做。”
楚玉蝶走后,白泠未动,跟少年的身体不同,面具后幽邃的双眼似乎已经千岁万岁。仿佛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谈话,他对着潭水道出心中隐秘:“从来都没有神,又哪里来的‘神的旨意’?”
趟过潭水边上的浅水,再穿过一片竹林,现出一片空地。从潭引水过来积出的一方小池塘里安静地躺了几片睡莲叶子,池塘旁边卧着一座精致的小竹屋。屋顶的一角挂着一只铜铃,和云华城里的一模一样。
白虎在浅浅的草地上蹭了蹭自己刚刚沾湿的爪子,看主人进屋没有要理它的意思,就自己扑到一边追兔子去了。
白泠进了屋,不出所料看见窗下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她手臂缠蛇,面上凝了霜一般。
女子见白泠进来,冷笑一声:“花蝴蝶还是这么天真,你到放心把事情都交给他处理。”
白泠仿佛习惯于她的态度:“你又偷听。”
“只听了一小会儿,他那些小蝴蝶,可是敏锐着呢。”
白泠道:“他不是天真,只是太相信双眼所见。你呢?有何打算?”
“不在这儿呆着了,我要去一趟云华。帝女血脉在那里,想是有好戏看。”
天色暗了,云华城里华灯初上。这座不夜城向来是这样,仿佛也不管天地间的法则,只管尽兴快活。
慕怀薇如往常一样,在书房中处理繁琐的事务。侍女上来点了灯,灯罩是上好的博海蛟丝制成,不但薄如蝉翼,而且能增加光线的亮度。灯罩下的串珠灯坠晃了两下,被侍女白净柔软的手止住,便乖乖地用最好的角度将光线折射出去,洒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侍女退下去之后,房中只剩下翻阅纸张的声音。慕怀薇有些心不在焉,最近烦心事情特别多,元悠突然昭告天下,寻得了王女,不是别人,却正是那晏海华庭的花魁沈茗惜。不多时日帝都就要派人到云华来接她,他不管出于何种层面的考虑都是没有理由去阻拦了。
起初他得到这个消息时感觉非常棘手。帝女血脉一旦回到元悠的掌控之中,王族本来已经不稳的根基算是得到了暂时的固定,原本楚仁帝绝没有留下女儿的可能性,一切计划也是在这个前提之上建立的。如今,恐怕要从长计议了。
再就是长歌了。失踪这么些时日,她的暗卫却仍旧没有回来报告情况,这不禁让他开始考虑一些状况外的可能性。
正想着,书房门突然被一阵风吹开,只一个瞬间又安然合上,黑衣劲装的男人已在屋中。
“城主。”
慕怀薇坐直身子,忙问道:“疾风,小姐怎么样?”
疾风道:“小姐一切安好,请城主放心。这段日子小姐一直是和莫亭在一起。”
“莫亭?”慕怀薇眯起眼睛,心里泛起疑问,很是不解。
“是。那日小姐在春会上甩掉下人,正是因为见了莫亭,一路跟着去了。我起先怕莫亭对小姐不利,一直跟在左右,后来见没什么危险,这才抽身回来禀报。”
“我知道了。你继续跟着他们,保护小姐。”慕怀薇沉吟片刻,“也盯着莫亭。”
“属下领命。”
又是一阵风,疾风消失在夜色包裹的慕府书房。
烛光跳动,慕怀薇独自出神。
长歌和莫亭在一起,竟然还是追着他跑掉的?慕怀薇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妹妹怎么跟那个杀手头子混到一起去了?
“快去打听,周楼越近期在哪里出现。”叫来管家,慕怀薇吩咐道。
同样的夜色下,恐怕要数晏海华庭的灯光最为耀眼。醉生梦死的世家子弟不会去管明天如何,只管今夜做最欢畅淋漓的寻芳客。
尤其是在王诏公布之后,原本就名气大盛的花魁沈茗惜更是时时要处于众人异样的目光之中。她已经不用出来见客了,王诏无疑是天下是最好的保护伞,可是这却阻止不了每天蜂拥而至的窥探。
“王女居然在妓院卖笑啊……”
沈茗惜在幽茗居中守着那一盏孤灯,手里紧握着一方白玉。她的眼睛已不似以往那么有神,整个人也消瘦不少。
命运还能更滑稽一些吗?她这一生辗转不安,没有享受过亲人的疼惜,唯独一个周楼越相伴,却也弃之不顾得痛快。沁空城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也只是把她当做延续王权的工具而已,不然怎么会在昭告天下之后还放任她在妓院里呆着?
那一夜花止来与她谈话,也是一脸深深疲惫的样子。
“你的母亲秦婉,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女人美丽的脸上,仿佛只有在谈及遥远的过去时光时,才显出那么一些沧桑的味道,“长到十六岁,我们一个去了星迟,一个来了云华。后来听故人说小婉大着肚子回了殁晓,孩子的爹是谁却不知道。她没把你拉扯大就撒手去了,现在看一看你,倒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谈了一整夜的过去,沈茗惜却没说几句话,所有的事情由上天抛给她,她从来只有接受,这样的软弱被动,她已经要麻木了。
然而花止没有告诉她,当年花儿一样的一双少女,为何要背井离乡到星迟到云华,沈茗惜也没有细究过,天下那么多的去处,当初周楼越为何偏偏把她丢在了晏海华庭。其实花止早就提示过,这天下消息来去流通最多的地方是哪里?青楼无疑。
不过,都是注定而已。只是她如今却还看不清。
沈茗惜始终握着手里的白玉,曾经染着那人体温的玉如今在自己手中升起温度,心里的悲哀却是一阵一阵无法停歇。
这个年纪这般经历的女人,求得恐怕只是一份安稳。本来委身在青楼之中,周楼越已去,陆辞也算作一份念想。他若有那么一分真心,她的将来也算是有个希望。可如今,却什么也散了。
以后,便能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后了吧,在高台之上,在冷漠的帝王身边,直至生命末尾。这样的结局,还真是适合她呢。
但是不能放手。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你坐在这里做到老死也没用啊!”花止看着自从进了房间就一言不发沉默坐着的周楼越,不禁有些上火,“你来吧,要么是拿个主意,要么出去抱着茗惜痛哭一场也好,干坐在这里能怎么样?”
周楼越依然是一副死人脸,没什么表情。他本以为把沈茗惜送过来,牺牲的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没想到,她竟然藏着这么一重身份。
“你都告诉她了吗?”
花止疑惑:“告诉什么?”
“告诉她为何要送她来你这里,她的责任。”
花止瞪着眼睛,她以为周楼越当初是逼不得已,没想到他当真如此无情。“告诉她又能怎样?她进了宫,跟我们便再也没有关系,你还想利用她什么?”
“正是因为进了宫,才会有更多的机会直接接触王权核心,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啪——”
周楼越冷漠无情的话说至一半,花止的巴掌一个没忍住扇了下来,两个人顿时都有些怔愣。
“花止,不要忘记你的身份。”周楼越回过神来,面不改色地冷声说道,“为殁晓的将来打算,牺牲一个人算得了什么?希望你尽快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要耽误计划的进行。”
花止保持着那一巴掌扇下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周楼越旁若无事地离开,她也没有反应。她知道周楼越说的都对,王族继续全力打压的话,殁晓恐怕将在日照大陆上消失的一干二净。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湿了很多年未曾哭过的眼。
周楼越出了晏海华庭的大门,便有一辆普通的马车截住了他。深夜里除了弘望大街还热闹之外,其他街巷都已经寂静下来。
“不知城主深夜寻在下,可是有何要事相商?”看着马车内一身常服的慕怀薇,周楼越率先开了口。
慕怀薇徐徐问道:“沈茗惜是王女,这件事周兄作何感想?”
周楼越面色冷冽如常:“王诏出来已久,城主若想问此事,何必这种时候来?深更半夜,倒像是为了其他什么偷鸡摸狗之事。”
慕怀薇被拆穿,也没有露出讪意,只正色问他:“此来确有问此事的意图,不过更是想要向周兄讨教,你们莫统领,什么时候结识的家妹?”
周楼越冷笑:“我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事呢,原来是这个。我看慕小姐也不过豆蔻年岁,我们统领英俊潇洒,得其垂青也不奇怪。”
慕怀薇忍着怒气,又说:“实在是幼妹调皮,竟跟着莫统领出走,实在不知他们如何情谊深厚到了如此地步。”
周楼越不耐地摆了摆手:“楼主恐怕是太过大意,自己家这巴掌大的地方却照顾不好?统领之前重伤,逃至云华而行踪不明,城主难道没发现自家妹子这段日子里有什么不对?这种事情恕在下没兴趣八卦,先告辞了。”说完跳下马车,身形很快隐入黑暗中。
慕怀薇却是暗叫不好。周楼越的意思很明白了,且不说长歌救了重伤的莫亭,这杀手头子竟在自己家里养了这么久伤!也不知他们这些人讲不讲道义,若是讲,盟约在身,救命之恩反添其效,若是不讲……
好在,长歌应该是安全的。************************对不起昨天断了以后会好好每天更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