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花开深夜，机组车驶离机场后疾驰在高速路上，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内外一片寂静。泛黄的路灯光不时透过车窗照进来，照在机组人员的脸上，无论是熟睡的，还是盯着手机的，显露的只有疲劳——放松后的疲劳。
我享受着这份疲劳，正如我享受着这份工作。狭小的驾驶舱，视野却无比宽广，东南西北尽收眼底。自古至今，无数人为了飞天之梦而献出宝贵的生命。近一百年来航空业突飞猛进，已然成为时下最安全的交通方式。每每坐进驾驶舱，总是惊叹人类的智慧。
驾驶着动辄上亿的客机，飞行员们倍感荣幸，同时也压力巨大，不仅仅是它的昂贵，更重要的是机上百十号人对我们的信任。这一种信任，化为我们对旅客的责任，这份责任让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
飞行员的工作是令人向往的，我有幸在高三毕业前接触到这个圈子。二模考试刚结束的中午，班主任在远处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尚未搞明白情况，只知道当时有人来招收飞行学员。一间临时用作招飞体检的小屋子挤进了上百人，留下的仅有二十余人。数月后的复检更是严格，足足两天时间，我们毫无保留地被查了个遍。高考结束后顺利进入飞行技术这个专业，遗憾的是其他几位高中同学因为高考分数未达标，与之擦肩。三年的大学生活，准军事化管理，定期的体能训练，让我们看起来已截然不同。由于要去国外学习一年，英语成了很大的障碍，每天清晨跑操结束后，便可见到满校园飞行学员背英语的情景。那段时间是极为充实的，同学们用尽各种办法，只为学好英语。国外的航校组织了面试官来华，只有通过面试的才有资格出国学飞。接下来的事情是残酷的，如两到三次面试不过，便要转专业。即便能顺利出国，后面的考验更是巨大。
异国他乡是让人兴奋的，但兴奋了一天之后便发现，考验这才刚刚开始。除开繁重的学习任务，还要自己买菜做饭，这对于习惯了吃食堂的中国学生，俨然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考验。在城里的华人超市可以买到国内的任何食材，挂面咸菜最先成了我们的好朋友，很快我们也学会了做米饭。
最初我们虽然都不会炒菜，但毕竟有着近二十年吃中餐的经历，光凭这点，我们逐渐学会了做各种简易的炒菜。口味根本不重要，我们六人合住一个公寓，每两个人一组负责做饭一周，无论做得如何，我们都会包容，因为这不是我们来美国的重点。
淘汰一直伴随着我们，带着诚惶诚恐的心情，我们开始了刺激与挑战的训练学习。虽然现代民航非常安全，但不代表学习飞行的过程也同样安全。一位校友因为单飞时的事故永远地离开了。以前只是经常听说学飞中出过的事，但这次发生在身边，感觉完全不一样。经历过这一次事故，让我们对飞行有了新的认识。
第一次亲自操纵飞机升空是激动人心的，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螺旋桨小飞机，型号是PA-28，最多能坐四个体重较轻的人。在美国菲尼克斯的这个小型机场里，塔台似乎已习惯了中国人的英文发音，我紧张地按下发话键请求滑行指令。上机前这一系列操作已经练习多次，但坐到飞机上，感觉跟之前的练习完全没法比。滑行到跑道头做好了起飞准备，当塔台对我们说“允许起飞”时，兴奋得似乎呼吸都屏住了，随着油门杆前推到最大，飞机快速前行，在达到起飞速度后，按照之前地面学习的标准操作程序，严格地执行着每一个动作。向后拉动驾驶杆，保持稳定空速，获得稳定上升率，飞机渐渐离开地面，视野逐渐增大，第一次，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大脑似乎一片空白。也是从这时候才真正体验到，飞行不是外人看起来那般随意轻松信手拈来。太多的仪表要观察参考，手与脚的协调配合，一手驾驶杆控制飞机的俯仰、航向，一手油门杆控制飞机的速度，同时还要考虑不同高度时飞机的增速以及执行检查单，还有增升装置的收放。一个多小时的飞行我居然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因为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得更多。幸好有同机的教官指导，才不至于让第一次亲自操纵飞机的我成为没头苍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地面的训练准备要充分而详细，因为在空中真的是没有多余时间去考虑这些。
菲尼克斯的夏天漫长无边，这个季节的太阳肆无忌惮烤炙着大地。驾驶舱的温度常常接近摄氏五十度，屁股被烫得已无知觉。我们都急于升空，因为每上升一千英尺温度便会降低摄氏二度。小型飞机正常训练的飞行高度是四五千米，也就是说升空后驾驶舱的温度会降低摄氏十度左右。虽然降得不是很多，但比起地面，已经很舒服了，而且在空中由于精力高度集中于飞行训练之上，高温酷暑早已抛在脑后。记忆最深的是落地后的滑行时段，教官把门打开，顿时感到凉风的涌入，这股微微的凉意简直已是莫大的幸福。教官用美国人特有的爽朗对我放声大笑，似乎是对我说：“享受吧！”这个比我略大几岁的黄头发白皮肤的教官，为了追逐自己的理想，在大学毕业后贷款自费学习飞行，他本想去飞现代化的喷气客机，但由于美国飞行员相对饱和，拿到飞行执照的他只能再一次考取教官执照在航校积累经验以便日后应聘航空公司。他告诉我，在他成为我们教官的时候他也才飞行了几年而已，然而他所表现出的职业精神完全不输于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飞行员。他总是对我们说，我不仅仅是教你们如何驾驶飞机，更要教你们如何成为专业的飞行员。每次飞行前他都会带我们复习上一个飞行任务的内容并讲解即将要飞的内容，飞行后更是拿出他的小本子，对我们飞行中的优缺点进行点评。他对工作的认真负责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忘却了学习的辛苦。多年过去，我始终严格遵守他对我的教导，并希望有机会再次与他相聚。
不知不觉，远离家乡已近一年时间，毕业的日子渐渐临近。这一年的学习生活给我留下最深刻的记忆，直至如今那个地方仍让我梦回萦绕。欢声、泪水已成回忆，能回去的是菲尼克斯，回不去的是那年与同学们学习生活的美好时光。与其说我怀念菲尼克斯，不如说我更怀念我的同学们。
进入公司并未马上执行飞行任务。由于飞机的结构系统各有不同，在航空公司正式工作前还需要改装学习，对要驾驶的机型进行系统的理论把握，进行全方位模拟机的飞行训练。
这个行业需要干到老学到老，工作后的学习丝毫不亚于当年学飞。
第一次进入现代化航空器的驾驶舱是极度兴奋的，再次叹服人类的智慧。飞机的自动化系统帮助飞行员减轻了很多工作的负荷，如果说小型飞机的飞行员享受的是操纵飞机的快感，那么现代化民航客机的飞行员享受的则是对飞机的自动化系统进行管理的快感。
终于开始执行飞行任务。由于所执行的航班并不固定，每晚睡觉前我都会查询次日的航班任务，完成对次日飞行任务的准备。这些准备用家中的电脑上网登录便可完成，包括了解次日航班任务的所有内容：起飞时间，航路及目的地机场特点和需要注意事项，天气情况，还有一些机型系统和规则的题目需要完成。随后设置闹钟。我习惯性地会在两个设备上设置闹钟。第二天闹铃响起之时，便是我的工作开始之时，这时往往距离航班起飞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洗漱完毕，穿上制服，习惯性地打开飞行箱检查物品是否带全，这些物品包括：执照，体检合格证，飞行经历记录本，耳机，反光背心，手电，计算器，钉书机等等按规定要求携带的文件或物品，当然还有一些符合规定的个人物品。由于上述规定的物品或文件缺一不可，所以总是需要格外小心保管并经常检查。
拖着飞行箱，行走在尚未醒来的城市里，真羡慕还在梦乡熟睡的人们！距起飞时间一个半小时来到公司签派，然后开始做进一步的准备——领取飞行计划、天气资料等。每次都希望当天是个好天气，没有空中交通流量控制，可以正常完成飞行任务。提前一个小时来到飞机上，再次进行余下的准备，此时来得早的旅客估计已经在候机楼里等候了。
隔着驾驶舱的风挡依然可以看到旅客登机时兴奋的表情，不时会有人拿出相机与飞机合影留念。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总会再次勾起我对这份工作的激情。而落地下客的时间，往往也是机组一位成员走出驾驶舱给飞机加注下段航程所需燃油的时间。打开驾驶舱门的一刻，总是引来旅客们往里打量的好奇目光。没办法，按照规定驾驶舱不能让无关人员随便进出，无形中增添了人们对它的好奇。随着旅客一同走出飞机，曾遇到一位男士透过廊桥的玻璃指着隔壁的飞机兴奋地对几个同伴大喊：“快看空客380，真大！”我不想扫他的兴，但是又忍不住对他进行指正：“这是波音777，空客380是双层客舱，四台发动机，比这还大。”看着身着制服的飞行员跟他们说话，他们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依旧很开心地离去。
添加完下段所需燃油，准备迎接新的旅客，然后开始下一个航段。由于飞机数量增多，超出空中航路所能承载的密度，或者因天气造成的延误，空中交通流量控制便不可避免。请相信我，机组比旅客更不希望流控。流控时，飞行机组会尽量与地面管制员沟通，但更多情况下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安心等待。
请相信管制员，他们也在努力解决流控问题。我们也想告知旅客延误的准确时间，但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会延误多久，脾气也在无数次流控中得到磨炼。
因为有了飞机，世界变小了，周游各地成了飞行机组额外的福利。由于所飞机型限制，我所去之地主要是国内及周边国家。巡航时我总喜欢贴着风挡往下看，景色之美，无法言语。记得第一次执行新疆航班，我戴上墨镜，追逐着太阳向西飞行，尽赏无限风光。西部是荒凉的，但空气明净，朵朵白云飘在半空，似乎这里的天离地面更近。从东部密集的城镇，到中部连绵起伏的山峦，再到西部满是黄色的戈壁，随即，天山出现在视野内，即便在万米高空看这座山也依然高大雄伟。
落地后换上便服，约出在当地工作的同学，尽情地享受着馕坑肉，馕，手抓饭，拌面，哈密瓜，葡萄，还有浓郁的西域风情。因为工作，在外地过夜是常有的事情，由于时间有限，且任务在身，酣畅淋漓的玩耍是不可能的，但在新疆大口吃肉，品尝各种水果的甜美，或是躺在三亚海边的沙滩聆听大海的声音，或是在北京环游古迹欣赏历史，或是在成都品尝四川味道，又或是在广州三五好友来几打烤生蚝还是可以尽兴的。
因为工作，去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但陪伴亲人的时间却少之又少。进入公司的第一个大年三十，我执行的是哈尔滨飞郑州、三亚航班。春运期间的旅客，大部分是在外乡辛苦劳作一年迫切盼望回家团聚的，也有选择家庭旅游这种新的过年方式的，无论何种，团聚是这一刻的主题。那天晚上，许是冬天的缘故，能见度格外的好，哈尔滨到三亚这一路，从万米高空俯视下去，烟花遍地，绵延不绝，似繁星闪烁，一派隆重而又热闹的过年景象。这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色映入眼帘，兴奋之余也会用强颜欢笑掩饰内心对家的思念。并不是只有飞行员才放弃节假日工作在第一线，各行各业还有无数的人为了更多的人能幸福快乐地过年而坚守工作岗位。落地后来到租住的公寓已是半夜，躺在床上仍不时可以看到色彩缤纷的烟花照亮夜空，我知道在三亚这个旅游的圣地，烟花和欢笑会持续通宵，而明天还有新的航班任务等待着我们。
在菲尼克斯的航校毕业典礼上，校长让我们记住一句话：
There are old pilots and there are bold pilots. However there are noold bold pilots. 有老飞行员，也有勇敢的飞行员，但是没有勇敢的老飞行员。
飞行的目的地是不同的，但飞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安全落地。
二〇一四年八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