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炉一般四人同时进行,我们要做的就是拿大铁锤,站在炉壁上一锤锤砸掉脚下的炉壁。被火持久煅烧过的炉壁犹如铜墙铁壁。有时候你抡圆了锤结结实实地砸下去,就算震得手臂酸疼,它也纹丝不动。而你需要做的就是重复一个动作,抡锤,砸下去,抡锤,砸下去。
炉壁一点点地被砸掉,我们也一点点地下降,直到底部。
当砸下的炉砖一直填满到与我们脚下的炉壁持平的时候,天车就会吊来一个大铁箱。我们用手把砸下的炉砖一块块扔到近一人多高的铁箱中去。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封闭的空间内,你甚至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工友的脸,因为那灰尘早就将我们整个包裹了。而当炉砖被扔进铁箱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心里却只有兴奋,我们知道,当这样的大铁箱被填满六次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收工了。
当最后一块炉砖扔进铁箱的时候,炉面上的人会放梯子下来,当我爬出炉室看到外面的阳光绿叶的时候,心里只有喜悦,像涅槃重生。
而砸炉唯一的好处就是,四个人只需要花三个小时的时间就能砸完,砸完了,当天就算下班了。很划算,不是吗?
只是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愣愣地发呆,有多少次在冬季的夜班里靠着炭块取暖的时候想着我的那些上大学的同学们在做些什么,我在炭块上用粉笔写下古文诗句,或是英文谚语,然后偷偷地擦去。
那个时候,我的工资是一千八,包吃住。
在编解组待了差不多半年多,赶上了一次经济危机。一些人裁掉了,更多人是趁机辞职了,一些调到了其他的厂,我哥则离开去了省会城市。我被调到了一厂,跟一个师傅学开轨道。工种不像编解组那么累,所以工资也掉到了一千三。后来我又调到了净化车间,日子又变得好过了一些。那个时候我也想过要离开,但是我不知道离开后我究竟要去哪里。
再后来我终于决定辞职了,其实是逃离。工厂的制度是押一个月工资,当你非正当理由辞职,这一个月工资就算是没有了,其实我问过很多正常辞职走掉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工资可以全部领出来。而当你将辞职报告交上去之后,基本上没人理会的。你不得不一直待下去,但是如果你就这样走掉了,你的行李,以及你的任何物品,都不能够带出去。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考虑如何脱身,那一个月的工资肯定是要不回来了。也不能够走辞职流程。衣服行李可以不要,但是我那个时候还买了台电脑,并且是台式机,我就这点儿值钱的东西,说什么也要带走。
我想过在凌晨时候,直接从宿舍旁边翻墙出去,但是又怕被巡逻的抓到。我想过可以让每天过来拉铝粉的师傅把我夹带出去,但是又怕司机不同意,同时我也不能把行李带到车间去。
最后,我使用了化整为零的方式。
我认识一个工友,大家都喊他老朱,老朱在工厂外和他媳妇还有儿子租房住。于是我决定每天把衣服杂物等装在塑料袋里一点点的带出去,先寄存在他那里。门卫一般不会注意这些小东西。当我把这些东西一点点倒腾出去后,就只剩下电脑了,最后我编了一个理由,说电脑坏了,需要拿出去修,当我拿着车间主任开的物品带出证明交给门卫被放行头也不回地走出这个禁锢我一年之久的牢笼之后,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我自由了。
接着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我要去哪儿?
我爸妈对我的辞职表示很不理解,他们认为一个月能够领到一千多的工资,包吃住,已经很不错了,而且还可以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在我们老家,一个月能往家里寄多少钱,这几乎是邻里之间唯一可以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试着说服他们,告诉我爸我的想法:我还年轻,我不想把生命浪费在工厂里去倒腾炭块,我不想像个奴隶一样只知道挥锤去砸那些该死的炉砖。我也许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但很明显不在那里。
也许是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许是我才毕业一年又在工厂耗费了一年,算不上有多少阅历,我终究没有勇气一个人去闯荡世界。我害怕这个世界,没有人告诉我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于是我又拨通了我哥的电话,我说我去省城找你吧。
当我从长途汽车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哥来车站接我,我拖着行李箱走在灰蒙蒙的天桥底下,看着远处的霓虹闪烁,这里会属于我吗?我不知道。
安顿好之后,第二天我便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去找一份工作。我要找一份我真正喜欢的工作,我想坐在公司里,有自己的办公桌,桌子上有台电脑,这就是我向往的理想的工作状态。而我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文学,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下班时间我几乎全都用来看书,鲁迅、老舍、王朔、村上春树、三毛、张爱玲甚至是琼瑶,所有能够算得上名家的文集我几乎都读了一遍。我想如果能有人给我提供一份文字编辑的工作,报社或者杂志社,甚至是打杂都可以,我一定会加倍珍惜,努力工作。我开始试着在网上搜索相关的招聘信息,当我滚动鼠标查看网页,一次又一次地点击着下一页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而不切实际,而自己的能力又是多么的欠缺,“中文系毕业,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工作经验”,“熟悉办公软件”
没有一项要求我能够具备。
后来我还试过去当操盘手,但也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对数字完全不敏感,也不感兴趣。当积蓄花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的工作依旧没有着落。我试着去面试了一家图文公司,告诉他们我打字速度还行,可以做打字员,结果因为测试时过于紧张以及不会使用五笔输入法而遭拒。有几次鼓起勇气想去酒店当服务生却想起第一次在饭店打工被开除的经历而心生胆怯,我消沉了,我想干脆还是回工厂继续当工人吧。
而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我没有朋友,因为我认识的朋友都在工厂做工,我也没有同学,因为要好的同学他们才刚上大二。我给爸妈打电话,他们却只责怪我不该辞职,搞得现在没有着落。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我看到有一家小的房产中介公司在门外贴了一则招聘启事,我犹豫了片刻,敲门走了进去。我简单述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并暗示自己身上拥有一颗无限渴望突破自身的心,可能是被我的坚定打动了,老板点头说,明天你就来上班吧,底薪五百,房子卖得越多,你就挣得越多。
于是我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份工作“房产经纪人”。
我很高兴拥有这份工作,而那股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冲劲也让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卖出很多套房,然后挣很多钱,成为真正的城市白领。但是我高估了我的能力,也低估了我的性格劣势。
一方面我口才还不错,而且很多情况下也并不怯场,也完全可以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一次次地带过很多客户看房子,甚至还训练自己如何将一套烂得不能再烂的房子说得天花乱坠,推销给别人。
而另一方面,我还是太嫩,根本谈不上有真正的社会经验,我在工厂中认识的人总共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而我又迟迟没办法将我的气质形象从一个高中生迅速转化成一个成熟稳健的社会人士,所以有时候即便是房子很好,客户很满意,他们也并不是很放心由我来当中介,毕竟对很多人来说,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房子关乎他们一生的幸福。工作一个月后,本应该在熟悉业务并真正有能力开单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我不喜欢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的人重复同样一套说辞,什么“一梯三户,南北通透,房子布局合理,窗台很大”,更不喜欢说一些违心的话。在一次一个单子眼看就要谈成但最终又弄丢,以及了解到越来越多的中介黑幕后,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一个半月后,我主动提出了辞职。
那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迷茫,于是我想到了回家。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那是二〇〇九年九月,还有两个月便是我二十周岁的生日。
到家后,正赶上家里为我哥盖新房。我哥大我两岁,在我老家,这个年龄已然到了谈婚论娶的时候。将我姐、我哥以及我那打工一年挣的钱还有家里不多的积蓄加起来,连正屋加配房以及围墙,总算可以盖一套相当不错的院落了。只是我不确定,这套院子既然已经耗尽了全家的积蓄,那属于我的房子又该坐落何处呢?
我躺在临时搭起来的床上,面对着未完成的房子,用手机给远在深圳的最好的同学打电话。他和我类似,高中没上完就奔他姐去了深圳。我问他近况如何,我说我也想去深圳,他表示欢迎。那一刻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各种影视剧的狗血镜头,热血青年下深圳闯荡,数载拼搏最终富甲一方,衣锦还乡。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深圳,百度了火车路线以及车次,我想反正年轻,管他波涛汹涌。
当我把想要南下的念头告诉我爸妈的时候,再一次遭遇了强烈的反对。理由无外乎我又傻又笨,南方人又蛮又精。我到了那里简直就是菜板上的肉,就等着被剁了下锅。几次交涉之后,我依然坚持,我的青春我做主,我一定要去深圳,除非你们有更好的路让我选择。
结果他们还真给我找到了一条路,那就是去找我姐。我姐工作的地方在另一座沿海城市,一家生产医疗器械的公司,W集团。但是该集团几乎全都是女工,基本不招男工。我姐同样出于对我南下的担忧,决定找找关系,结果竟然成了。她还不无诱惑地告诉我,W集团几乎都是姑娘。出于对姑娘的热爱以及太过依赖于别人的庇护,还有对工厂生活的些许怀念,十一刚过,我便坐车抵达了这座空气质量始终都在优良以上的宜居城市。
不同于H集团的蛮横专制,W集团的管理人性化了很多。
至少在工作之余,累了可以歇息,也没有那些变态的打扫卫生的习惯。其实我挺怀念在W集团的日子,怀念这城市冬季漫天飞扬的大雪。
而这次我的工作是生产输液器的包装袋,同时负责印刷包装袋上的文字。具体过程是首先向注塑机填充塑料颗粒,颗粒加热融化后被吹起成圆柱状,接着通过胶辊碾压成扁平纸状,然后再经过已经沾过油墨的刻板将文字印在上面,最后像卫生纸一样不断地卷在一个大的纸辊上。我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填充原料以及油墨以保证这个过程一直进行下去不间断,同时保证印刷不出现刀线以及字迹不清楚等情况。
依旧是三班倒,依旧是漫漫长夜等待天亮。我有时候也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没有办法逃出这种循环往复,为什么没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当我真正静下心来,却在想,这又如何呢,我又能去干什么呢?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我不知道我究竟适合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