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绵延,递向远处。眼见飞檐反宇,雕梁画栋。清妍遣退了所有人,顺着宫墙独自行走。抬首遥望,碧霄万里无垠,绵白浮云游曳。
御花园乃高祖时所建,依傍麋山,开山穿凿,疏落有致,景色各异。佳木葱茏,假山嶙峋,奇花异卉色彩缤纷,流泉潺湲,缦带蜿蜒,泉水清透,如玉鉴琼田。池塘绿柳遍植,花光柳影,处处景致,宛如天开图画。
池塘里不知名具的水鸟啄羽嬉戏,翠羽色彩斑斓。
几声利箭破空,打破宁谧。鹿鸣呦呦,两只梅花鹿从毗连的上林院蹿了出来。
小径之上,一白袍男子提箭追来。
秀美容颜,绝世之貌,惊鸿一瞥,宛如朗月上东山。
清妍心里咯噔一下。容若,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他。
两只梅花鹿遁逃无影。
“你是何人?”熟悉的面孔已至近前,深邃的目光里潇湘烟雨般的薄愁。两道剑眉蹙起,沉声而问。他箭术如神,百步穿杨。适才,远远的他看到池岸边一道身影,锦衣华服,冷傲孤华,临水而立。耳边瞬间轰的一声响,让他的思维一片空白。
竟是锦玉,眼神一瞬不错的盯紧,箭步追了上来。走近了才看清不是,不由的沉下脸来。
清妍怔怔的望着他,一时忘了答话。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一如当年。眼角渐渐湿润,心中少许欣慰,幸好他还活着。
容若温雅如潭的目光落在她的双眼里。她的眼,澄澈如碧波,盈盈间,宛如柔美桃源。
“我问你,你是何人?”眉心蹙的更紧,低声喝问道。
变故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她辗转漂泊,受尽苦楚,他却还是同以前一样,秀雅俊美,潇洒自在,唯一变化的是,杲杲双目多了一份成熟睿智。
清妍清浅一笑,他一直活的闲逸自在,何必把他牵扯进来。收敛心神,盈盈下拜:“嫔妾参见世子殿下。”番王世子皆在京为官,实为人质。不过,他与皇帝是至交好友,可以自由些。
容若眼神陡变,寒光暗闪,打量了她一番,好不客气的道:“你就是皇帝背着帝姬在外养的女人。”
清妍眉目不动,垂首侧立。
打她进宫后,外界多有非议,但无人敢当面指责。清妍不以为然,并不放在心上,眼睛在他手上长弓上转了转,含笑道:“世子好雅兴。”
“不知廉耻。”容若转身长袖一挥,袖中利刃剜出刀花,杀气盈然。
“赁你也配用苏合香!”杀气暴盛而起,弥漫全场。刀气和杀气使得怡人的御花园如冰火寒潭。树身剧烈摇动,水鸟乍惊,朴棱一声飞起。
刀气逼近,她轻灵一闪,身姿飘逸,宛如剪水燕子。脖颈处仍感觉的到刀气堪堪而过的冰凉,一缕青丝飘落。
清妍轻身落定,镇定从容。
容若怒目而视,杀气不减:“你会武功?”
清妍唇边绽出飘逸的笑,恍如精灵。“略懂些皮毛而已。”
容若冷哼一声,一脸轻蔑鄙夷的神色,甩袖怫然而去。
她眉心微微一蹙,苏合香香气幽微,舒雅清弥,经久而不散,是她以前最爱用的香料。那次跳江,她容貌尽毁,同时失去了嗅觉。师父用了各种药方却不见好。
她身上几时沾染了苏合香的气味,竟然未曾察觉。若不是偶遇容若,恐怕发觉不了身上的苏合香余薰。
清妍抬眸,望着他的背影,伫立良久,渐渐陷入回忆。按大周律例,皇子公主入学时,要从高门子弟中挑选伴读。容若和周靖庭是太子侍读,而苏沉鱼是她的伴读。年幼起,五个人如影随行,亲如骨肉。他的心意她心知肚明,父皇更有意将她下嫁。
只是她心里有了周靖庭,执意不肯,硬逼着父皇取消婚约。
父皇拗不过她,应允了她和周靖庭的婚事。出嫁的那日,高头骏马,銮卫开道,齐整如一,一百多抬嫁妆装满金帛珠玉,绵延数百里,从凤轿锦帘看出去,一路上披红挂彩,火树银花。百姓簇拥着站在道旁,挨肩叠背,许多人踮起脚尖,一睹盛况。
她心里怀揣着不安,和满溢的幸福。
忽地,喜乐戛然而止,凤轿停下。
銮卫长叩了叩凤轿,禀道:“帝姬,平王世子求见。”
她微微蹙眉,心道有些事必须要说清楚,不能拖泥带水。
远远的他走近凤轿,无懈可击的脸上,毫不掩饰的酸楚取代了淡远从容。“我就那么不堪,你宁死也愿嫁我?”
“容若,你也是我珍惜的人,我不想伤害你。可我与他已经有了约定,之死靡他!”最后四个字,她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无比清晰肯定,嗓音清明。既然心中无他,不如决绝些,好让他从此忘却。
容若抑起头,眼中痛色刺人,喃喃道:“之死靡他!之死靡他!那我呢?难道你对我就一点情意也没有吗?”眼角似乎要涌出泪来。
清妍清声道:“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兄长,仅止于此,没有其他。”
他的目光逐渐黯了下来,默立良久,转身一步步走远,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苍凉是他的背影,昏黄的余晖投在他身上,萧索沉沉。
倨傲如他,也会有如此落寞哀恸的时候。
她心里微微不忍,终还是放下锦帘。
遥远的尤如冰封了千年的记忆。奇怪的是,细枝未节她居然都记得。她眺望天际,日将平西,残阳如血,昏黄的暮色播洒,大地苍茫。
身后送来一件雪兜,身上一暖。
“病才刚好了些,怎么又站在风口上,小心加重病势。”皇帝嗔怪宠溺的语气。
清妍回过身去,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她曾经挚爱的男人。想到他的冷血无情,只觉身上的雪兜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皇帝脸上掠过狐疑。她神色无波无澜,淡然至极,却分明有一种冷漠疏离。
清妍立即移开了目光,又看了看皇帝的身后,从者如云。有外人在,皇帝对她总是呵护备至。
她嘴角不易察觉的掀了掀,流露出讥诮的意味。“屋里闷的很,出来走走。”
“那也应该多加件衣服,身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两道剑眉竖起,皇帝不满道。
“是臣妾不让她们跟着,一群人尾巴一样的缀着,没的破坏景致。”清妍撇了撇嘴。
“你要散心,朕陪你走走。”
闲亭信步,走了几处。但见一射之地有一座凉亭,四角翼然。近旁一圃海棠花,或含苞吐萼,或傲首怒放,翠绿叶儿衬托下艳丽夺目,逸态横生。
皇帝携了她的手入亭,宫女调桌设椅,奉上瓜果茶点。皇帝手一挥,众人皆退出十里之外,只留了李睦之。
李睦之离他们一尺之遥,站立如立地金刚,虎目逡巡,手按着宝剑。
清妍捡了澄黄的桔子,心下暗自思索,这里四野空旷明朗,不妨细作窃听,周靖庭要和她说些什么,才这么谨慎。
凉亭四角挂着精致的铃铎,清风徐徐,摇动铃铎,琤琮悦耳。
皇帝神情凝重:“赵忠昨日死在倚兰阁,现场找到一柄陇西萧家的短刀,你怎么看?”
陇西萧家便是锦妃的娘家。家主萧琏,也就是锦妃的父亲乃三关总兵,功勋卓著。苏烨在朝中排除异已,广植党羽,却轻易不敢对他下手。
清妍不疾不徐的道:“任何阴谋,利益最大获得者就是幕后主使。赵忠是苏烨的左膀右臂,赵忠之死,看似苏烨损失了一员大将。其实,他才是得了最大利益的人。”
“哦?”皇帝挑了挑眉。
“苏烨想要独揽朝政,萧琏却不买他的帐。他想要除去他,可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也不可能诛杀朝庭的功臣。赵忠与萧琏有隙,说萧琏怀恨在心,刺杀报复也说的过去。两者,这个赵忠虽然一直为苏烨出力,可苏烨虽时可以找人代替他。”她说的鞭辟入里,滴水不漏。
皇帝颔首道:“今日早朝,他门下的官员就向朕请旨,严惩凶手,捉拿萧琏,暂押天牢。”冷哼一声:“天牢主薄是他学生,萧琏若是进了天牢,凶多吉少。”
清妍目光如电:“陛下想让我怎么做?”
“刺杀萧琏。”皇帝望着她的眼睛,目光里的锐利,锋芒毕露。
“陛下是想······”清妍似有所悟。
“萧琏一样遇刺受伤,就可以解除他身上的怀疑。不是真的刺杀,让他受些伤就可以了。”
清妍问道:“萧琏不知情?”萧琏不是苏烨的人,不代表他对皇帝尽忠。
皇帝微微点了下颔。
清妍皱了皱眉。萧琏他能成为三关总兵,不是偶然运气。萧琏为人老谋深算,刺杀他已经很困难,还要只是做做样子。真的去了,恐难全身而退。
“朕会派睦之接应你。”
“刺杀锦妃不也一样。我不会真要其性命。”
“她是朕的妃子。”皇帝冷冷的道。
“皇上不想她有任何偏差?”清妍提高音调,尽量表现出怒意。皇帝因为舍不得宠妃,便让她送死冒险,她不能若无其事。否则会让皇帝怀疑。
“你不想去?”皇帝冷冰冰的道。
、“我不过一介死士,自得听从陛下吩咐。”不满溢于言表。
皇帝听出她话里的忿懑不平,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冰封玉刻般冷酷。“苏烨咄咄逼人,此事宜早不宜迟。”
“是。”
注:之死靡他:至死不变。形容忠贞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