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在西南方出现彗星,苍白色的光芒,长数丈,好像一道白虹,由尾星、箕星,越过北斗、牛郎星,直通织女星。古代以彗星出现,为天示谴告,于是神宗下诏修省。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乃上疏,提出孔子三年之丧的教诲,认为事系万古纲常,应令张居正回乡奔丧。当时,主张夺情的人提出,夺情起复,有前朝故事可循:成祖永乐六年(1408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德元年(1426年)正月,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四年(1429年)八月,杨溥丁忧,又随即起复。景帝景泰四年(1453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宪宗成化二年(1466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吴中行指出,起复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国门,而遽出视事者。吴中行上疏之后,以副本进谒张居正,张居正愕然,问道:“疏进耶?”吴中行回答说:“未进不敢白也。”第二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疏,请令张居正暂还乡奔丧,抚棺一恸,甚至提到夺情“背公议而徇私情,蔑至性而创异论”。吴中行和赵用贤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张居正的门生。赵用贤上疏的第二天,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又联合上疏,词颇激烈。言“居正贪位忘亲”。认为“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何社稷之能安”?“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甚至指出,彗星的出现,是由于张居正夺情引起的。吴中行和赵用贤是请令张居正奔丧,葬毕还朝,而艾穆和沈思孝则请令张居正终制,即守制三年。艾穆是嘉兴人,与张居正有同乡之谊,张居正愤慨地对人说:“严嵩时还没有同乡攻击他,我连严嵩都不如了!”他觉得,这些人在借纲常之名攻击、排挤自己,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于是这些人的命运便只能是廷杖。礼部尚书马自强为解救吴、赵、艾、沈四人,去张府拜会张居正,曲为解释,此时,张居正在家设孝帏,他跪在父亲灵位前,以一手捻须说道:“公饶我!公饶我!”马自强无奈,只得退出。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邀集同馆十余人,拜访张居正。张居正不见。王锡爵性刚,情急之下,独自一人径至孝帏前,为吴中行等四人求解,张居正推托说:“圣怒不可测。”王锡爵针锋相对地说:“即圣怒,亦为公。”话未说完,张居正竟屈膝于地,举手索刀作刎颈状,激愤地说:“尔杀我,尔杀我。”遂径入不顾,王锡爵大惊,快步退出。侍读于慎行、田一隽、张位、赵志皋,修撰习孔教、沈懋学等上疏解救,俱不听。
十月二十二日,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同时受杖。王锡爵持之大恸,以后,张居正归葬,九卿急请召还,王锡爵独不署名。杖毕,校尉以布将吴中行等人拖出长安门,再用门板将人抬走。这时,吴中行气息已绝,幸亏中书舍人秦柱带着医生赶来,经医生用药,吴中行才苏醒过来,割去大腿上的腐肉数十块,大者盈掌,深竟有达一寸者,一肢遂空。赵用贤身体一向肥胖,被杖后,肉溃落如掌,其妻将肉风干而藏之。吴中行、赵用贤即日驱逐出国门,当时气氛十分紧张,以至人们都不敢去看望他们。二人被逐出北京时,正以右庶子充日讲官的许文穆赠吴中行一只玉杯,上面锈刻着:“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蔺生气。追追琢琢永成器”。又赠赵用贤一只犀角杯,上面刻着:“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刻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艾穆和沈思孝廷杖后,又加镣锁,关押在狱,三日后,才发配充军,艾穆遣戍凉州,沈思孝遣戍神电卫。
吴中行等四人的廷杖,引起了刚登第的进士邹元标的不胜愤慨,此时,他正观政刑部。于是上疏切谏,矛头直对着张居正,指责张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臼用太甚”。又提出,张居正整顿学制、裁汰生员足进贤未广;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是断刑太滥;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黄河泛滥,民不聊生,而有司不报,是民隐末周。又提出,父死而不奔丧,不是丧心,便为禽兽。邹元标正当少年气盛之时,他的言论不仅激烈,甚至有些偏激,对张居正的施政多方进行攻击。奏疏写好之后,他怀之入朝,正赶上廷杖吴中行等人,待廷杖毕,邹元标取出奏疏,交给中官,他恐怕谏夺情疏不能上达,便说:这是请假的奏疏。张居正看到邹元标的奏疏后,大怒,这些人的用意是反对自己所进行的改革。三天之后,邹元标被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留下了终身不愈的腿疾。张居正去世后,邹元标召拜吏科给事中。以后,在熹宗朝,邹元标有感于此事,曾谈起大臣和言官的不同:言官风裁踔绝,大臣则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怎么能像少年那样悻动呢?可惜,他当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不同。
彗星的光尾,直亘长天,人情汹汹,多指日张居正。甚至在街上出现了张居正要造反的谤书。形势似乎有些严峻了。这使张居正更加确信:有些人在排挤他、攻击他,甚至置他于死地。于是,神宗下诏书,告谕群臣:“奸邪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乃借纲常之说,肆为诬论。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兹已薄处,如或奸党怀邪,必罪不宥”。这是一道措词严厉的诏书,诏书一下,谤言遂止。
这次夺情风波,使张居正感到,有必要进行一次清理。于是,十一月,张居正以星变考察百官,四品以上京堂官令自陈,庶官听部院考察。张居正借这次考察,清除异己。在夺情风波中论救吴中行等人的侍讲张位、赵志皋,修撰习孔教,相继被迁谪,南京御史朱鸿谟驰疏救吴中行等五人,斥为民,南京佥都御史张岳请令张居正奔丧,坐考察自陈贬秩。
不可稍离首辅的权力,与权力相联系的威严,对失权的畏惧,不堪推测的离职的后果,未酬的壮志,这些复杂的因索,使张居正对权力问题极为敏感。在夺情风波中,一些人只是出于维护传统的伦理规范与礼制,而极力主张张居正奔丧与守制,并无政治企图,其中还不乏对张居正治国的功绩颇多赞许者。但是张居正认为这是一股反对势力企图剥夺他的权力。所以他将主张奔丧守制的官员不加分析地一律视为政敌,采取了毫不宽容的做法,这也表现出张居正性格和作风中偏狭的方面。
万历六年三月,张居正要回江陵葬父,这是他同意夺情时提出的要求,曾经得到神宗的允诺。临行前,神宗依依不舍,赐路费500两,芝丝6表里;仁圣太后赐银300两,纻丝6表里;慈圣太后赐银500两,纻丝6表里。神宗又赐“帝赍忠良”银印一颗,如杨上奇、张孚敬例,若闻朝政有缺,即可密封奏闻,同时,叮嘱张居正五月中旬即回京,以慰悬念。三月十一日,张居正在文华殿向神宗辞别,神宗看着鬓染秋霜、终日为国事操劳的老师,心中有一种难言的痛惜之情,他嘱咐张居正节哀,又说道:“朕不能舍先生……国事至重,朕将焉依!”君臣话别之时,竟至感极而泣,哽咽难言。慈圣太后又特地派人传谕张居正:先生走了以后,皇上无所依托,到家事毕,早早归来。这时,国家的重要事务都依靠张居正处置,神宗又传谕次辅吕调阳:“有大事毋得专决,驰驿之江陵听张先生处分。”
三月十三日,张居正出京。神宗派司礼太监张鲸供帐郊外饯行,文武百官一同到郊外送行。
张居正这次回乡葬父,排场宏大。他的坐轿是特制的,要32个轿夫扛抬,前面是客室,后面是卧室,还有二名小僮焚香摇扇。随从的侍卫中,有戚继光派来的鸟铳手,鸟铳在当时尚属罕见的武器。沿途所经之处,府、州、县官皆长跪以迎,巡抚和巡按都越疆迎送,身为前驱。入河南界时,开封城内的周王早已派人在界上相迎,送上礼物奠品,张居正收下了果品,其余一概谢还。道经襄阳时,襄王出候,设宴款待张居正。故事,虽公、侯之等,谒王时皆执臣礼,但是襄王与张居正相会,执宾主之礼而已。过南阳时,唐王亦执宾主之礼以待张居正。四月初四,张居正回到江陵。四月十六日,张文明入葬于太晖山。会葬的有钦遣的司礼监太监魏朝、工部主事徐应聘、礼部主事曹浩,还有护送张居回籍的尚马司少卿郑钦、锦衣卫指挥佥事史继书,地方官有先任湖广巡抚、升刑部右侍郎陈瑞、抚治郧襄都御史徐学谟及司道官等。
张居正原来打算偕母亲赵夫人一同归京,因为天气炎热,母亲年迈,不耐长途跋涉之苦,于是上疏请求将归京日期宽限至八、九月份。三个月的离别,神宗已经体味到岁月的漫长,他急切地盼望着首辅归京。于是神宗立即传谕太监魏朝留在江陵,料理丧葬未尽事务,等待秋后,护送赵夫人由水道整装上道。
张居正南归葬父,时仅三月,但是这一期间,京城中的政府无法正常运作,例行公事由内阁的张四维处理,而稍许紧要的公事,均被驰送江陵,由张居正处置,其余的事情则留待张居正回京后处理,张居正成为国家机器运作的中枢。因此,不仅神宗一再催促他还京,而且内阁、六部、都察院、各寺,连同南京的院、寺、科,都联名请求催促张居正还朝。
张居正葬父之后,未事休息,拖着劳顿的身体,又匆匆地踏上了返京的归程。三月二十一日就道,三千里的路程,加上正值夏季多雨季节,道路难行,六月十五日才到达北京郊外真空寺,神宗已派司礼太监何进在那里等候,赐宴慰劳。两宫皇太后亦各派管事太监李琦、李用宣谕,赐八宝、金钉、川扇、御膳、饼果、清酒,文武百官俱在郊外迎接,第二天,神宗即召见张居正,情词恳切地加以慰劳,并准假10日,又赐白银、彩币、宝钞、羊酒,差司礼太监引张居正拜见两宫皇太后。张居正回京,神宗和慈圣太后感到国事有倚,自然十分欣慰。
张居正这次归葬,湖广的官员都来会葬,惟有巡按御史赵应元,自称出差已满,正与新任巡抚办理交接,所以没到。张居正因此对他颇有不满。按例,赵应元巡按事毕,应回都察院听候考察。但是赵应元请假回乡休养去了,佥都御史王篆是张居正的门客,一向与赵应元不睦,为迎合张居正,便指使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弹劾赵应元托病规避,赵应元遂被除名。这件事情发生时,张居正尚在江陵。但是人们还是以为,这件事情的处理,是秉承张居正的意思。户部员外郎王用汲不胜激愤,乃上疏提出御史赵应元之所以被陈炌弹劾,原因并不在于托疾规避,现在朝中大小诸臣,曾以病请假者甚多,御史陆万钟、刘光国、陈用宾等,皆以事讫引疾,与赵应元无异,陈蚧均不加弹劾,独劾赵应元,以其不会葬得罪首辅之故。王用汲又提出夺情风波中廷杖的吴中行等人、星变考察中挫抑的诸人,星变考察所挫抑的官员,多半是不依附张居正的人,如翰林习孔教,以邹元标之故,礼部张程,以刘台之故,刑部挫抑颇多,则以艾穆、沈思孝而推戈,赵志皋以吴中行、赵用贤之故。相反,潘晟虽屡经论列,但因得辅臣张居正之心,却得蒙恩。王用汲又言,“威福者,陛下所当自出,乾纲者,陛下所当独揽;寄之于人,不谓之旁落,则谓之倒持。政柄一移,积重难返,此又臣所日夜深虑,不独为应元一事而已”。王用汲的奏疏呈上之时,张居正还未回京。内阁中,吕调阳告病在家,于是张四维拟旨,将王用汲削职为民。
张居正回京后,了解到事情的原委,调阅了王用汲的奏疏,大怒。王用汲所讲的乾纲、威福,正是君主所最容易生疑的敏感问题。张居正立即上疏神宗,请求明辨忠奸,指出王用汲上疏的用心在于挑拨君臣关系,他剖白自己一心为国的心迹,说明遭刘台、王用汲等人攻击,是因为自己不肯“委曲徇人,凡所筹画,惟施一概之平;法所当加,亲故不宥,才有可用,疏远不遗;又务综核名实,搜剔隐奸,推彀善良,摧抑浮竞;以是不便于小人,而倾危躁进之士,游谈失志之徒,又从而鼓煽其间,相与怂勇撺嗾,冒险钓奇,以觊幸于后日,为攫取富贵之计,蓄意积虑,有间辄发”。他在奏疏中,还不无担心地说,这些攻击自己专擅的言论,日浸月润,恐致人主之疑,“小则使臣冒大嫌而不自安,大则使臣中奇祸而不自保”。神宗自然是下诏切责对首辅的讹言。但是,随着神宗年龄的增长,这些话在他心灵深处,感情深处究竟是不是引起了什么微妙的变化呢?他自己也许尚未有明确的意识。而张居正的担心却不无道理,“中奇祸而不自保”,正是他身后的结局。所以张居正的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当时他在北京,那么王用汲得到的只能是下狱廷杖。然而张四维已经处置完了,不便更动。张居正以张四维对王用汲的处置太轻,所以移怒于张四维,“厉色待之者累日”。
万历初年,朝中的内阁、六部、都察院,地方上各省的督抚,几乎全是张居正推荐的入,对张居正的措置和布署,无不听从,即使是历来难于协调的言官,也都听从张居正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