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种族”自身只是一个抽象存在,它须在个体中赋形才能存在,因此,意志也只有在个体中才能存在。不过尽管如此,意志的本质经过客观化后,所表现出来的仍是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所有个体追求的急切要事,诸如性爱关系、生男育女及其教育问题,乃至个体的安身立命等,无不与种族发生密切关联。
从内在(心理)而言,意志好比树木的根干,智慧是它的枝丫;就外观(生理)而言,生殖器则如树干,头脑就是其枝丫。当然,供给养分的并非生殖器,而是肠的绒毛,但因个体有了生殖器,才能和它的根源——种族相连系,所以说前者才可算是根干。
总之,倘若从形而下言之,个体是种族所产生出来的东西;倘若就形而上言之,则是种族在时间的形式中,所表现出的不太完全的模像。
****可视之为树木(种族)的内在冲动,它使个体的生命萌芽,犹如树木供给树叶养分,同时树叶也助长树木的壮大一般。正因此,所以这种冲动力非常强烈,且是从人类的本性深处涌出来的。倘若阉割掉一个人的生殖机能,他的体力和精神必将渐次衰退。——个体完成受精作用后,无论任何动物,必有力量衰竭的短暂现象;所以塞多舍斯才有:“****的射出就是丧失一部分的精神”的警语。就人类的情形而言,生殖力的衰退,就表示个体的渐趋死亡。不论任何年龄,若滥用生殖力,都会缩短生命;反之,节欲却能增进一切力量,尤其有助于体力。因此,种种现象显示:实际上个体的生命只不过是借助于种族,一切生命力都是种族力量的迸发。但,在这里,还要附带一点说明:形而上的生命基础,是直接表现在种族中的,且通过这点显现在个体身上。
即使没有上古流传下来的种种神话或象征,我们只须观察一切动物(包括人类)在从事有关****活动之际的那种热心和认真,也必可明知****的激动,本来就是动物的主要本质,也是种族的一分子对传宗接代大业的效劳。反之,其他所有器官或作用,只是直接服务于个体,而非种族;个体的生存实居于次要地位。同时,由于真正延续的是种族,个体是无法永存的。因此,为了维持种族的延续不辍,个体在激烈的****冲动中常表现出一种把其他一切事物都搁置一旁的习性。
我们不难了解,****和其他欲望的性质截然不同,就动机而言,****是最强烈的欲望;就表达的情形而言,它的力量最猛。无论在何处它都是不可避免的现象。它不像其他欲望,会发生趣味、气氛,情境之类的问题。所以,就因为它乃是构成人类的本质愿望,任何动机均无法与之比拟抗衡。它的重要性无可言喻;倘若无法在这方面得到满足,其他任何享乐也无法予以补偿。同时,不管动物或人类,为它常不惜冒险犯难或大动干戈。
生殖行为联结子孙的保存,亲情联结****,如此,而使种族的生命绵延持续。所以说,动物对于子孙的爱和****相同,它所做的努力远比对个体本身更为强烈,所有的动物大抵都是如此,做母亲的为保护子女安全,往往甘愿冒任何危险,即使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这种本能的亲情以理性为媒介——即反省的引导,有时虽不免因理性的阻碍而削减。秉性凶残者,也有不承认亲子之情的现象。但就其本质而言,实际并非不强烈,在某种情形下,亲情常击败自私心。——动物没有理性,没有人类所谓反省的能力,因而,它们所表现的本能母爱(雄性动物没有这种意识),最为纯粹,也最为明显。总之,这种爱的真正本质,与其说出自个体,莫若说直接出自于种族。这意味着动物亦有种族依赖子孙而得以保存,必要时牺牲自己生命的意识。所以,它和****的情形相同,这里的求生意志也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升华,由超越意识来源的个体,及其种族。
求生意志
按语:
生命是一种课题,一种非完成不可的惩罚,通常它是对辛劳、穷困和苦恼的不断斗争。这种承受生命所有烦恼和喜悦的情形便是求生意志最常见的现象。
倘使说求生意志仅以自我保存的冲动而表现的话,那他仅是肯定个体现象在自然中的刹那存续而已。照此,生命应该无须耗费太大的劳力和忧虑,其一生应该很容易获得快乐的。然而很不幸,意志无时无刻要求着绝对的生命,它的目标放在绵延无尽的世代交替上,所以才有****的表现。此种冲动,剥夺了或许只伴随着个体生存的安心、快活和纯真,带来意识的不安和忧郁,使个体的一生充满不幸、忧愁和苦难。相反,个体也能凭借克己的工夫,把这种冲动加以抑制,进而改变意志的方向,使意志在个体中消灭,无法溢之于外,如此,便有可能获得个体生存的安心和快乐,且还能赋予更强烈的意识。当然,这是极为罕见的。最常见的是——最强烈的冲动和愿望一旦达成,亦即满足了****之后,定联结着新生命的完成,另一个新的生存继之而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的负荷、忧愁、穷困及痛苦等。当然,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但现象相异的两个个体,倘若其内在本质绝不相同,世界还会有所谓“永恒的正义吗?”
生命是一种课题,一种非完成不可的惩罚,通常它是对贫困的不断斗争。因此,任何人无不盘算着尽其所能的通过这一关隘,圆满地达成对于生命应尽的义务。
人类一生所伴随的无穷尽的辛劳、穷困和苦恼,正可作为求生意志的决定性的肯定说明,同时,也因为如此,他对自然还欠上一笔所谓“死”的负债;为这笔债,使他惴惴不安。这刚好可以证明我们的生存是一种罪过。
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永远支付着“死”和“生”的定期租税,这样相继承受生命所有的烦恼和喜悦。这是肯定求生意志的结果所无可避免的现象。因此,尽管人生多熙攘纷杂,但对它的眷恋——即对死亡的恐惧,原本就是幻想的作祟。同样的道理,把我们诱进“人生”的冲动亦属幻想。从客观来看,此种诱惑的原动力,在于互相爱慕的男女眼神中,这是肯定生存意志后的最纯粹表现。这时的意志显得非常温柔娴静,在幸福中陶醉之余,而为其本身、为对方、为大众平静的快乐和安详的喜悦祈愿;这是阿那克勒翁诗歌的主题。但倘若此种状态下的意志,一受到诱惑和谄媚,它便会缩进其生命的本源中,意志缩回去,苦恼接踵而来,于是苦恼引发犯罪,犯罪更带来苦恼,恐惧和颓废充满人生舞台,这是艾思奇里斯的主题。
尽管如此,但人人内心中都把这意志所肯定,造成人类原因的这种行为,深深引为羞耻,不仅小心翼翼地把它隐藏起来,倘若无意中看见,还会大惊失色,就像发现犯罪现场,事实上,冷静深思之下,这种行为确是可憎的,尤其在高尚的气氛下,更让人感觉恶心。大体而言,当完成性行为后会产生一种独特的悲衰和反悔,尤其对于初次性行为的人来说,性格越高尚的人,感觉愈强烈、显著。——但是,也惟有赖这种行为的持续不断,人类才能得以延续。
进而言之,生殖行为与世界之间有谜一般的关系,世界虽系由广泛的空间、漫长的时间以及繁复多样的形态所构成,但这一切无非是意志的现象而已,而意志的焦点则是生殖行为,这种行为就是世界之内在本质上的最明显表现,是它的核心、根本、精髓。简单地说,宇宙这一大谜团的谜底就是生殖行为,亦即所谓“智慧之木”之意,人们在了解它之后,才能知悉生命之真谛。拜伦所云:“摘下智慧之木后,方可了解万事。”其意便在此。
快乐的要素通常在于秘密,生殖即是一大秘密行为,它无法直白言宣,也无时间场所的限定。这些虽是它的主要特色,但因人人均能领会、时时萦绕心中。因此只要稍加暗示,便可理解。
然而,待青年人初度了解这个世界的大秘密时,仍难免被它的巨大性所惊骇,其根本原因是这样的:“人类的智慧——尤其理性方面的智慧,须经过一段漫长的路程,才能臻于成熟,此时,原本没有认识力的意志距离它已经非常遥远,已忘却那该后悔的起源,而仍以纯真无邪的立场来观察,自然难免惊骇。
****及性的满足,是意志的焦点和它的最高表现。但个体化的意志——即通过人类或动物的生育之门而出现于世界的事情,实在蕴涵极深刻的意义,且也是自然所表现的最纯朴的象征性词汇。
动物群中很难避免求生意志的肯定及其中心的生殖行为,因为自然的意志中,只有人类才有反省能力。反省力不只用于认识个人意志,而是借此获得更广阔的认识幅度,从对过去的鲜明记忆,及对未来的大体预想,而展望个人的生活或一般生存。实际说来,不论任何种类的动物通过数千年的生存,它的生命仅等于一瞬间而已,因为它们只有现在的意识,而没有过去、未来或死亡的意识。因此,只有人类才有“现在”、“过去”、“未来”的意识,然而也仅止于概念而已,在根本上,他们还不了解它的真义。
所以,动物的求生意志,总是无休止的追求完全的客观化和享乐。而具备理性的生物——人类,虽取得反省力,却未以此满足,意志仍无可抑止地发生如下的疑问:万物从何而来?归于何处?生命的努力和困苦所取得的报偿是什么?这种游戏所消耗的“蜡烛费”是否值得?——现在,在明晰的认识之光的照耀下,正是决定、肯定或否定意志的时候。然而,后者通常只是穿着神话的外衣,表现于意识而已。——由此观之,意志并未具备可达到较高度客观化的证据,因此时已是意志到达其转机的时候了。
死亡
按语:
人类的最大灾祸便是死亡的威胁;最大的恐惧是来自对死亡的忧虑;最能吸引我们关心的是他人生命的安危;最害怕看到的便是执行死刑。但倘若我们因惧怕死亡而惶惶不可终日,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濒临危险而大感恐惧,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人类,因为具备理性,必然产生对死亡的恐惧。但一般而言,自然界中不论任何灾祸都有它的治疗法,至少有它的补偿。由于对死亡的认识所带来的反省致使人类获得形而上的见解,并由此得到一种慰藉。所有的宗教和哲学体系,主要即为针对这种目的而发,以帮助人们培养反省的理性,作为对死亡观念的解毒剂。
然而,由于死亡的种种教训,却使一般人——至少欧洲人,徘徊于死亡是“绝对性破灭”和“完全不灭”的两种对立见解之间。这两者都有错误,但我们也很难找出中庸之道的见解。因此,莫若让它们自行消灭,另觅更高明的见地吧!
我们先从实际的经验谈起。——首先,我们不能否定下列的事实:由于自然的意识,不仅使人对个人的死亡产生莫大的恐惧,即使对家族之死亦衰恸逾恒。而后者很明显并非由于自身的损失,而是出于同情心,为死者的遭遇大不幸而悲衰。倘使在这种场合下,不掉几滴泪,表示一些悲叹之情,便要被指责为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因此,倘若复仇之心达到极点,能加诸敌人的最大灾祸,便是把敌人置于死地。
从上述来看,死亡便是最大的灾祸,死亡意味着毁灭,以及生存的无价值。死亡的恐惧实际是超然独立于一切认识之上的;人类的最大灾祸便是死亡的威胁;我们最大的恐惧来自对死亡的忧虑;最能吸引我们关心的是他人生命的安危;最害怕看到的便是执行死刑。但是,倘若我们因惧怕死亡而惶惶不可终日,为这短暂的时间而太过忧愁,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濒临危险而大感恐惧,或创作一些把主题放在死亡的恐怖、使人感到惶恐悚惧的悲剧,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人类对于生命的强烈执著,是盲目而不合理的。因为,我们在未出生前,不知已经经过多少世代,但我们绝不会对它悲伤,那么,死后的非存在,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我们的生存,不过是漫长无涯的生存中之一刹那的间奏而已,死后和生前并无不同,因此实在大可不必为此感觉痛苦难耐。倘若说对于生存的渴望,是因“现在的生存非常愉快”而产生,事实上并非如此。一般说来,经验愈多,进而对非存在的失乐园怀有更多憧憬。此外,在所谓灵魂不灭的希望中,我们不也时常企盼所谓“更好的世界”吗?——这些,都能证明“现世”并没有多美好。话虽如此,世人却很热衷于谈论有关我们死后的状态问题,谈话原无可厚非,但若过分,则难免钻牛角尖。不幸的是,几乎所有的世人都犯这毛病。事实上,死后的无限时间和未出生前的无限时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因而毫无值得恐惧之处。人既已不存在,一切与我们生存无关的时间,无论是过去抑或未来,都不再重要,为它悲伤,实在毫无来由。
伊壁鸠鲁斯对死亡问题有过这样的结论,他说:“死是与我们无关的事情。”他注释说:“因为我们存在时死亡不会降临,等到死神光临时,我们就又不存在了。即使丧失些什么,也不算是灾祸。”因此说,一切生物对死亡的恐惧和嫌恶,纯粹都是从盲目的意志产生,那是因为生物有求生意志,这种意志的全部本质有着需求生命和生存的冲动。此时的意志,因受“时间”形式的限制,始终将本身与现象视为同一,它误以为“死亡”是自己的终结,因而尽其全力以抵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