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央这么想着的时候,寒子山已经又开口说了起来,他先是对恩央歉然一笑:“不过虽是有之后的痛彻心扉,但寒某却是不悔的,今生若是舍弃了与她的一场相知相识,寒某这一生却又有何趣?”像是要表明自己的决心一般,寒子山猛地坐直了方才微微弯下的身子,接着说道:“那日我们出了师门便马不停蹄的追查着贼人,其实这并不难,不出十日,我们便已追赶上了那人,竟是个孤身一人的女贼,然而那人的功夫并不高,却不知为何大胆的来偷师门的剑谱,我们合力很轻松的便擒住了她,当日便住在了附近的客栈里,准备第二日便回返师门交差。”
“那女贼功夫原本就不高,当夜我们也只是将她捆绑之后关于师妹房中,以为这便是万全了,只怪当时年少气盛,不懂深藏不露才是真人啊,毕竟她敢只身进师门盗窃,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在半夜里,竟是自个儿将缚她的绳索解了开,等我察觉的时候,她已胁了师妹想要逃走,我当然是追了上去,当时月色依稀,也分不清彼此,我们过了几招,她已不占上风,何况还带着师妹,更是不利。我抓准了机会一剑向她刺去,只听见了她吃痛闷哼了一声,见势不好拔步便逃,也许是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逃不走便没了机会,她似乎是使出了全身的气力逃走,既已负伤又负有一人,却仍是健步如飞,我在后面是怎么也追她不上。”寒子山懊恼的叹了口气,才不甘的说道:“从那以后,我费尽了心思去寻她们,却是天涯海角再无踪迹。”聚散来的太猝不及防,彼时的他也是那般的手足无措,看着茫茫天地,竟不知该要何去何从。
一席话讲完,一直不愿再提却又时刻的压在心头的成年往事被尽数倒出,寒子山蓦然的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他凄迷的苦笑着,对恩央叹说:“在恩姑娘看来,我是不是放弃的太轻易了?或许应该更努力的去寻她,又或许在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便应该一路追下去?”然而他却是越说越轻,与其说是在问恩央,倒不如说是责问自己更加的准确。
始终在一旁沉默的听着的恩央只是不时的咳嗽了几声,见他已然说完,这才理了理风中微乱的裙角,将耳边青丝收拢,答道:“先生其实不必如此自责,你的努力别人或许看不到,但求无愧于心就好。”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清楚,并非事事都要向众人证明,也无需理睬他人的闲言碎语,自己心中明净便可。
寒子山只是微微苦笑的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身子向后靠着廊中石柱,眼神看着远天,默然不语。既然他已不打算多说,恩央更是没有了开口的必要,她低眸看了看打横放着的长剑,一端的香袋始终随着凉风不断的摇晃着,似在安慰,又似摇摆不定。
雨疏风骤,恩央紧了紧领口站起身来,对着寒子山微微一欠身,说道:“此处天冷,恩央便先告辞了,先生也不要多呆了,还是小心身体的好。”
在寒子山关切的嘱咐了几句之后,恩央裙边一摆,便盈盈而去,直到莲步走过了拐角,才猛然的单手支墙,另一只手紧紧揪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她向来挺拔的身子已然弯成了一张弓,因为咳嗽的原因还在不住的颤动。她咳了好一会才缓缓的直起身来,脸色因为方才的剧烈而微微发红,但嘴唇却是几无血色的,全然一副病态,忍住又涌上来的腥甜,恩央深深的吞了一口气,才有慢慢的走回房中。
她先是靠在床边休息了一会,明白这次的病来的着实凶猛,心里也就更是担心染渊,她暗自深喘了几口,在盘腿往床上一坐,便开始打坐运气调理了起来。
窗外仍是飘着雨,时不时的还能听见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彼时寒子山依旧呆坐在回廊里发呆,任它风吹雨打,只是眼带哀伤,也不见离开。
世间情苦易蹉跎,天涯伤心人最多。总是教人无可奈何。
恩央这一打坐便一直到了下午时分,她缓缓的睁开浅眸,已是比于上午那会的混沌好了许多。桌边放着不知何时送来的饭菜,她是这里的熟客,寺中之人也知道她随性的性子,每每也只是默默的将饭菜送来,也不会打搅她。只是这会饭菜已经是冰冷了,她站起身来走到柜子边,这才取了些药丸就着凉茶吃下,一边细眉微锁着,她从来不喜欢吃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碰的,先前一直是硬挨着,现在怕却是不能了。
她默默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雪白纤细的身子依靠着窗棱,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风也小了很多,不像之前的黑云漫天,倒是多了几分秋高气爽,恩央畅快的呼吸了一会,空气中还夹杂着雨后特有的泥土香味,让她很是受用。
看了看天边,已是不早了,恩央转身端起来不及食用的饭菜走了出去,她要去厨房先弄些吃的,已经是一天没吃东西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别说等的恩泽出关,便是晚上写书也挨不过去。
等她一阵忙碌过后,再回到房中已是暮色微临,她先将纸笔准备了好,坐在桌边也不急,竟是就着烛台的微光练起了字来,她现在手中握着的不过是一支普通的毛笔,旁边放着一方墨砚,研好墨之后,狼毫一蘸,一个个蝇头小楷便跃然于纸上,她写的极为的认真,不过是复习着以前写过很多次的东西,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了,但她每一次都是不厌其烦的重复写着,一笔一划都极为严谨,不见敷衍。
正是这般规矩的性格,才让她还算平静无事的度过了千百年的人世,而不像世人那般,嬉笑怒骂,转瞬百年已去。千年如静水,虽然看不见流逝,但实则已不知有了多少次的循环了。
恩央写了一张又一张,似乎是不知疲倦,直到窗外一股冷风吹入,她不自觉的一哆嗦,才意识到外面已然天黑了,搁下笔,她走到窗边,看了看天,竟是漫天的繁星,因为实在太多,恩央看的有些眼花,忽然的有一颗流星划过,让她忽然记起人世间有一种说法,说是人死之后便会化作天上的星辰,依旧不离不弃的看着尘世间心爱之人。她半眯着浅眸认真的看着天上的繁星,如若这说法当了真,那这片夜空又该是有多沉重啊。
她又想起了寒子山,一份相思便已重压于他,这弥漫夜幕的思念,却是如何雄伟不堪想的厚重,这样浓烈的感情,就算是恩央,也不由的在心中生出了丝丝沉重,最是情纷扰,却又是最迷人,叫人人迷途不知返。
她又是轻轻的叹了口气,这才慢慢走回桌边坐下,拢了拢白裙褶子,她伸手取出红木盒子中的毛笔,虽是一旁有烛火明亮,但手中的毛笔却依旧是暗沉无光,恩央皱了皱眉,浅眸又蒙上一层担忧,却是很快又悄然隐去。
深吸了一口气,抬笔的手缓缓落下,她这次写的还是很快,但却不是以前那般行云流水畅快自然,此刻她书写的动作略显不流畅,整个手臂似乎是被拖动着,写来有些吃力。她紧咬下唇,似乎都要流出血来,眉头已然是皱在了一起,看起来有些痛苦,脸色惨白没有一点的生气,在烛火明光的晃动下明灭不定,暗影摇晃。
时不时的,恩央仍是咳嗽着,但手中的动作却是没有停下来,一张张写满字的宣纸飞了出来,飘落在她周围,白衣白纸,相映成辉,落得多了,便与她的长裙接在了一块,看上去似乎是她穿了一件裙裾极大的白裙,铺散在周围,而她则被簇拥其中,纤细朦胧。
也不知究竟写了多久,恩央只觉得要比平时时间长了很多,当毛笔重新褪为浅灰时,她才放下了笔,如释重负的深深吸吐了一口气,双手撑着头靠在桌上,歇息了好一会,才又站起身来,对着满地的纸页轻轻的念了声“来”,这话说的有气无力,暴露了她此时的病弱,而随着她这一声虚弱的呼唤,地上的宣纸也是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的飞了起来,好大一会才整理成堆,端端的放在了恩央的面前,她拿出绸线将它们装订好,珍重的收拾好浅灰毛笔,这才吹灭了烛台,脚步带颤走回窗边睡下。
这一夜,已然是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