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恩央是咳嗽着醒来的,因为昨夜的辛劳,病情始终是不见好转,皱着眉,恩央又吃了一粒药丸,之后才拿着写好的书走了出去,昨日阴沉沉的天,今日却是已完全的放晴,秋天特有的凉日高挂于天,几乎感觉不到温暖,连那本身的橙红色都显得朦胧迷糊。
恩央一路走到了后院的回廊里,果然在拐角处看见了负剑而立的寒子山,他身形依旧是站立如松,灰袍加身将多年的风尘沧桑暴露无遗。
恩央走了过去,伸手将书递于寒子山面前,脸色依旧清冷无波,后者也是努力镇静着接过了书,冲着恩央感激的点了点头,便低头翻看了起来。恩央则是抚裙坐于一边,靠着石柱不知所想,今日已不似昨日凉风习习,坐在这里尚还能有些秋日照射,虽是没什么温度,但多少还是让她病容减去了几分疲惫,多了些明媚。
这边的恩央神色虽是好了点,另一边看书的寒子山,脸色却是越来越差,原本在心中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想过这种。人总是喜欢将事情向着好的方向设想,总是存着或多或少的侥幸心理,所以当事实忽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一时间受到巨大的冲击,竟不知是真是幻。
书中记载的是,阮虹香与那女贼本是一伙,由她先潜入探明了情况,在得到机会触及师门最精髓的剑谱之后,才通知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另一人,里应外合才盗的了剑谱,否则凭那女贼的功夫,怎能如此顺利的出入师门而不被人察觉。而那之后他的主动请缨,却是让留在师门断后的阮虹香着急了,她正处在去留不定的挣扎之中,便就索性跟着他一道出来,故意先擒了女贼,之后又是要偷偷的放走,这样对双方便都有了交代,可却在最后一刻被他发现,千算万算,却终于还是功败垂成。
他那用尽全力的一剑,刺中的不是女贼,而是阮虹香,只因当时月黑风高,他理所当然的以为是女贼挣脱了绳索挟持阮虹香逃走,却不知事实其实完全相反,正是阮虹香带了女贼要离开,他那一剑刺去,阮虹香为了不暴露,只能是拼了命的离开,最终却是伤重不治,早已离世。
在他苦苦寻觅的时候,伊人却是阴阳相隔。
寒子山沉默的合上书,握拳的手青筋尽露,他紧抿着嘴唇未发一言,他心里明白,这一切事情其实早有蹊跷,朝夕相处的人有何不对,他岂会没有察觉,若是他再细心一点,便该明白,只是他这么多年来,潜意识的不愿相信,所以才总是欺骗着自己不去怀疑,如今事实已摆在面前,知道的不知道的皆已明了,纵然是早有准备,要让他瞬间释怀却仍是做不到。注意着他复杂的表情,恩央清冷的开口问道:“先生,如今可是会怨她?”若是怨她,也无人能责备,只是这局中付出的真心,却要何人去收拾。
寒子山颓靡的摇着头,苦笑的叹道:“怎么会去恨她,她虽骗了我,但我却杀了她,说到底也算是我欠了她的。”他停了一下,又说道:“而且,我们的确是曾经相爱过,这谁也否认不了,只是这么多年了,对她的感情已经不知道是爱还是执念了,心里只是很思念她,想要见她一面,一直一直是牵挂着的,这种牵挂不仅绊住了她,也绊住了我自己,始终停留在了多年前。”
寒子山一边说着,恩央一边也慢慢站了起来,她拍了拍罗裙,举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指着玄铁长剑对寒子山说道:“先生,俗世已了,情却不断,阮姑娘其实并未离先生而去。”她伸手拾起香袋,那脆生生的颜色在秋日微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盎然,“阮姑娘的芳魂一直附于先生的剑上,这么多年,终是不离不弃。”他难过她便也难过,他一路追寻着再也不得见的她,却不知她在咫尺天涯。
寒子山闻言吃了一惊,愣愣的低头看着自己朝夕不离的佩剑,他如何会知道自己一路追寻的东西,其实从未离开自己半步,他顿顿的开口,不确定的问道:“她,真的在这里?”恩央“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第一次触及到剑身的时候便已察觉有剑灵存在,只是不曾想过是她而已,如今再见,却是感叹着一剑逍遥,一生寂寥,仗剑多年,不见红颜一笑。
解开心结的寒子山没有等到恩泽出关便先行离开,他临行前对恩央一拜,郑重的道谢着:“姑娘的恩情,寒某感激不尽,如今心事已了,虽说不得释怀,但多年压在胸口的郁结却是舒缓了不少,寒某也对姑娘一句劝,有些事憋在心中终是不好,姑娘也需释怀踏出这一步。”恩央反复的咀嚼着他这句话,始终不觉得自己心中是有何事。有些心事藏得太深,连自己都以为是没有的,只是感觉终究是逃不过的,该有的不畅快还是见缝的冒了出来,恩央抚着胸口,浅眸深邃的看着天,呆呆不知所想。
后来又过了三四天,在一片秋高气爽中,恩央的病也好的差不多的时候,恩泽终于施施然的出关了,他将装着丹药的小瓷瓶放于恩央的手中,柔声说道:“便去交予染渊吧,算着这日子也差不多了。”他凝视着恩央白玉般的脸庞,初来时病态的绯红已差不多全数褪去,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
恩央接过瓷瓶揣好,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长老,恩央不明,长老既与寒先生多年交好,却为何要等到现在让恩央去插手此事?”她至始至终是局外人,却为何偏偏要她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
“因为这书,我不能写。”恩泽轻轻的叹了一下,因为苍老而略显浑浊的浅眸抬起望了望天,回忆道:“那名叫阮虹香的女子便是死在了这寺中,子山追过来是,阮施主千万央求着要我保密,我骗了子山却又不忍他颓废下去,好言劝了几句,子山便视我如知交,然而时间过得越久,便是我骗他越久,教我又如何开得了口?”
“既然这样,为何不一直瞒着他,却叫我去捅破那层迷纱?”
“因为,这事情应该让他知道。”恩泽转眼看着恩央,虽是千岁有余,但年轻的面庞在他眼中仍是稚气未脱,“初时我见他,年轻气盛,若当时将真相告知于他,他必定会怨恨阮施主一生,而之后的几年,离情至深,那时告诉他,却又必定会怨恨自己一生,只有现在,飘泊多年的他一切都已看的明澈,虽是依旧念念不忘,但曾经剧烈的情感已然冷却不少,只有这时方才可以说出真相。”恩泽用心良苦,想来寒子山之后应该会理解。
只是在恩央看来,现在虽是看着风轻云淡了,可昔日无数岁月里的辗转反侧却又是如何的煎熬啊,她向来是有事在手便就立即解决,从来不喜拖沓,也从未想过要与一个人纠缠数十年,恩泽的此番举动在恩央的心中着实怪异,但恩泽的救世渡人,她是从来不予置评,只是伸手隔衣捏着小瓷瓶,又想起了一方未知的染渊,却不知他现在可好。“长老,既然事已解决,药也炼好,便容恩央现下告辞了。”她着急着要去寻染渊,心里明白他的脾气,去晚了免不得又是一番麻烦,他那个人总是不曾给过她清静,这样的人她本是一直避而远之的,却唯独是对他,舍弃不得。
明白恩央心中的担心,恩泽当下也点头简单答应着:“去吧。”也不多言,只是浅浅的看着她,慈祥深邃,似有无数的事情隐于眸中,看透了事态万千,却总是不发一言的旁观着,不扰乱事纲,不涉水红尘,也不怅然若失。
如此的境界,恩央尚且未及。
她又提起了包袱走出了安源寺,回首看了看寺门上方气势恢宏的大字,那份抒怀,总是让她羡慕不已。正身又是一拜,她缩手握紧了袖中的瓷瓶,衣袂翻飞间,人已然是去了很远了。
彼时秋风扬扬,黄叶坠地,那一袭白衣在山间飘忽不定,在一片秋日凄迷之中,仿佛吸引了所有的荧光,显得那般的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