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央见她已大致说完,便起身理了理白纱薄裙,冷冷的问道:“你可想过,他已负你而去?”虽是在问采云,却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满院的花草上,这些花草不是细弱灌木就是无骨草木,仅仅微风一吹,便剧烈的摆动起来,颇像是一个愤怒的人。
采云听得恩央的话虽有几分生气,却不好发火,只是猛的站起身来,对着恩央语气坚定的说:“他决不会负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叫人不得不信。
恩央不置可否,看了看天色,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便对采云说道:“姑娘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吃过饭吧,我去做几个小菜,与姑娘一道来吃。”转身收拾了茶具,只留下纸笔,就要进屋,见采云跟了上来,随即阻止着:“姑娘既是客,在院子里等着便好。”这才提步走进屋内。
不一会恩央便端着几碟菜出了来,全是些豆腐青菜等家常小菜,恩央欠身坐下,对采云说:“白蝶向来茹素,所食之物均是清淡,怠慢了姑娘还望莫怪。”
采云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纵然是山珍海味,叫她现在吃来恐怕也是味同嚼蜡。
此后两人各怀心思,再无一语,一顿饭吃的极是安静,只能偶尔听见碗筷磕碰的脆响,以及院中风吹草动的声音。
饭后,恩央收拾了一番便坐于石桌前,凝视着桌上纸笔,良久不动,采云也坐在一旁,只是谨慎的看着她,不敢惊扰,一直到夜风微凉,吹的采云一阵哆嗦,这时恩央才有了动静,转过头来看着采云。
“姑娘,我夜里要在这院子写书,不会回屋,但子夜风寒,姑娘烦请进屋去吧。”浅灰色的水眸注视着采云,虽已提笔在手,却迟迟不见落下。
采云有些犹豫:“我想在一旁看着,可以么?”
恩央索性又将笔放下,正色说:“不行,白蝶写书本就是直触天机,又岂容他人再在一旁窥视!姑娘还是先进屋休息去吧。”她声音本就透着一股清冷,这会听来更是冷气透骨,采云不由得又是一哆嗦,悻悻地走入屋内。
见采云离开,恩央才重新拿起笔,将宣纸摆正,她也不用墨,提着笔便要开始写,随着她一笔一划的勾勒,那纸上竟真的出现了娟秀字迹,漆黑如墨的笔身流光婉转,本是凝固的墨黑颜色竟沿着笔身流动起来,她越是运笔如飞,这流动就越是迅速。此时夜风渐大,吹的纸页满院乱飞,白色的衣衫也是翻飞不止,三千发丝被吹至眼前,不时的挡住了视线,恩央却是不管,只是不停的写着,一页又是一页,也不知写了多久,那漆黑如墨的笔身已经变成了和她瞳孔一般的浅灰色,她这才“啪”的一声,将笔放于桌上,那愈吹愈烈的夜风也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恩央舒了口气,站起身将被夜风吹乱的青丝和衣衫理好,环顾着满院的纸页,口中念道:“来。”就见那些散落一地的纸页尽数向恩央飞去,落于石桌之上,待最后一页宣纸落下,石桌上便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叠写满字的纸,仔细一看,连顺序都不差分毫。
恩央将那笔身已变成浅灰色的毛笔置于纸上,压住纸张让它不再被风吹乱,又从怀中拿出另一本书,字迹仍是那娟秀整齐,看得出也是出自恩央之手,她打了个响指,书上空一点便立刻出现了一团类似萤火虫的柔和亮光,恩央借着这亮光一页页的翻看起来,那亮光映的她脸惨白,看的清楚她紧抿的嘴唇。
这边采云虽是进了屋,也是坐立不安,听恩央话说的厉害,自然也是不敢去偷看,可叫她干等在屋里,又很是心急,一会坐一会又在屋子里跺着步,这样反反复复了不知多少次之后,她忽然闻到了一股有东西烧着的味道,她隔着窗向院里张望,却发现火光闪闪,心里一惊,开口急呼:“姑娘,姑娘,恩央姑娘?!”却听不见回答,也顾不得恩央的警告,提着裙角几步就跑到了屋外。
果然,漆黑夜色里有一团明火闪动,是一个火盆,而那火盆旁边款款而立的白色身影,正是恩央。此时她正将那写满字的宣纸一页页的丢入火盆,轻薄如蝉翼的纸页触火即燃,几乎是一瞬间便已烧尽,灰烬带着零星的火光翻卷上升,远远望去,仿若漫天的萤火虫。
采云只呆愣了一刹,随即撕心裂肺的大叫着:“不要!”跑上去想要阻止恩央,就见恩央一个响指,她便被一道无形的墙硬生生的挡了回来,跌坐在地。
那火光还在跳动着,恩央却暂停了手中的动作,拿起放于石桌的另一本书,正是那本她方才从怀中掏出,借光而读的书。恩央将手一扬,书便落在了采云面前,她急急的拾起,借着火光看见那书的封面并没有书名,只是有一个名字,一个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陈翰。
她匆忙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一个日期,永丰十九年六月初七。仿佛一道闪电将她击中,采云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她记得这个日子,这是三年前她离开陈村回府的日子。
原来,她现在做的事,他竟早在三年前便已做过。
采云急忙往下翻,这书并不厚,只有二十来页的样子,前面记录着他们的相识相知相爱,一切都是真实的过去,历历在目,直到了最后几页才出现偏差,书里记载着落第之后的他带着她私奔,父亲勃然大怒,觉得她节操败坏有辱门风,竟狠下心要清理门户,他带着她一路的逃,可两个单薄的年轻人如何敌得过将军的金戈铁骑,两人最后被逼的实在没有退路,终于双双殉、情。
合上书页,采云看的心惊,已然是泪流满面,颤微微的站起身子,问:“他现在在哪?”声若游丝,似乎全身的气力都已离开。
恩央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方才没有烧完的纸页继续往火盆里丢,“事到如今,既然他选择了让你幸福,你又何必这般执迷不悟,还是忘掉这一切,回去府中,你还是那个才华无双的将府小姐,有何不好。”这是采云到来之后,恩央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尾音一落,将那最后几页纸也飘飘的丢进火盆。
而本已颓然不堪的采云见着那快要掉进火盆的纸,忽然全身一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冲破了恩央用术法建起的屏障,跑了过来,一脚踢翻了火盆,也顾不得烫手,便急忙去捡拾那些还没有烧尽的残缺纸页。
可惜那零星的几个字,有哪里能读得懂是什么意思。采云抬起头恳求的望着恩央:“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求求你告诉我吧!什么叫让我幸福?!没了他,我如何幸福!”说到这猛然一顿,然后死死的盯住恩央,缓缓开口,问道:“他,是不是死了?”
方才在采云冲破术法时恩央就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料到这看上去柔弱的女子竟会有这样的气力,现下被她这么一连串的追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将她扶起,替她缕了缕额前散乱的发丝,叹了一口气,谁曾想过齐城第一才女竟会有如今这副落魄样。恩央看了眼院子,劝道:“走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原来方才被采云踢翻的火盆,落到了院中花草上,此时已快要烧成一片了。
采云却是不理,挣脱了恩央,连着退了好几步,直退到了那成片的火边,眼神涣散,嘴上还不停的问着:“他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恩央看着眼前的采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个少年的容颜。
“非要如此么?你可知这极有可能是徒劳无功。”
“便有一线希望,也至死不悔!”
他也曾相信人定胜天,可这场赌局,他终究还是输了。
究竟要如何,才能摆脱这悲哀的宿命?
能做的她都做了,若这是你们的选择,便如此吧。
恩央轻身一越到了房顶,看见采云已被火光团团围住,可她似乎是感觉不到一样,只是对着这漆黑夜晚中异常明亮的火焰伸出双手,轻声温柔的唤着:“陈郎,陈郎…”可那里分明只有一片火光。
又或者有一个只有她才能看见的明眸少年,正对她痴痴的笑着,正如他们的初见,一笑倾城。
火势迅速的在蔓延,屋顶也快要烧着了,恩央这能向屋外翩然越下,那一刻,白衣被火光照的发红,看着这刺眼的红色,恩央的心中似乎有些她不曾懂得的苦涩。
第二日,住在山阳面的居民都聚到了已烧成灰烬的宅子前面,东一句西一句的议论个不停。
“这宅子果真不吉祥,一个月前才烧死了陈家小子,屋子烧了个大半,这会竟又起了火,哎,可惜了如花似玉的白蝶族姑娘了。”
“可不是么,也不看看那会陈家老夫妇哭的多伤心,就等着儿子考取功名给祖上争光了,没想到…这不,儿子头七一过就离开这伤心地了,要是我,我也待不下去啊。”
“呸呸呸,你少说这些不吉利的,小心下次烧的就是你家。”
“欸,二婶,这话你可别乱说啊。”
宅子前的村民议论了一会便各自散去,宅子起火对他们不过只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丝波澜,之后仍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尘归尘土归土,不出多久,这事便会被他们忘个一干二净。
此时,在那不远的山道上,徐徐走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有着一双浅灰色的水眸,在拐过最后一个弯之前,她转头看了看那已成灰烬的宅院,又想起了那对少年少女。
三年前,第一次遇见少年,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他来问关于他和她的未来。
一月前,第二次见着少年,他形容枯槁,他问若是他死了,她会不会幸福。
一天前,终于见着了少女,她哀求着与他一见,却不知,他再也见不了她。
那场一个月前便已烧起来的火其实一直并未熄灭,那满院鲜翠欲滴的草木不过是少年显示给少女的假象,而到了此刻,这场足足燃烧了一个月的大火,才算是真的熄灭了。
终究是双双**,终究是不敌宿命,终究是情深不寿。
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了,除了恩央,谁也不会知道那堆灰烬里,藏着一个等不到白头的缠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