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三月最美的就是子兮湖边的桃花林,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那成片成片的嫣红渐欲迷人眼,璀璨似彩霞,置身于其中只觉如临仙境。湖边桃花林中有一座七层古塔,已经不知道伫立了多少年,春来时,游人总喜欢上塔眺望,望见的无际的桃花,还有那永不休止向西而逝的湖水。
恩央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似火桃花是多少年前了,只是记得初见时,那不顾一切的盛开,给她心中了不小的悸动,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激烈,因此觉得稀罕,以后的年岁,偶然想起了便会再来这里,也不一定是来看这桃花,相比于这众口相传的桃花林,她更喜欢林边的子兮湖水,从来只是静静的流淌着,像极了安静的她。湖水倒映着嫣红似火的桃花影,荡着水波,满满一花湖。
四周游人如织,恩央将别在耳后的头发放了下来,太吵了。她前几日还在千里之外,想起来宣城的桃花,还以为今年是无缘得见了,却不料又被一纸书信叫来,本想是清修,却不想来的不巧,赶上了最吵闹的时候。她一个吐纳,故意不去听周围让她心烦的声音,刹那,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湖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悦耳却空寂。
似乎,又太静了。
那阵琴声便是在这时传来的,远远的穿过了人群和桃花,和着清风,送予知音。琴声悠扬婉转,飘渺似仙乐,让听者心静神定,却又不至于暗自嗟叹,遥遥的听着,柔而不弱,哀而不伤,可以想象出那弹琴的人定是位多情的女子,腹有诗书,风流山水。
恩央循声望去,一只画舫缓缓行来,舫上三三五五的围着一些女子,环肥燕瘦,玳瑁朱颜,皆是一脸兴奋的望着岸上桃花林,指指点点嬉笑打闹。恩央看的自然不是她们,而是那船舱之中焚香抚琴的女子。那女子素衣裙裾,三千青丝只是用了一根簪子随意绾于脑后,自有一股慵懒的美,只见她十指如葱,信手拨弦,勾挑揉提之间顾盼流连,可谓是风华绝代,就连恩央看了,也不免心中一阵惊艳,好一个多情似水倾城倾国的女子。
画舫渐渐的行远了,剩下的便又只是扰扰盈耳的嘈杂,恩央也无心再留,便转身逆着人流离开了。她出了城,来到城外不远的安源寺,先是在大殿拜了拜,便径直进了后院,院门口有个小和尚在扫地,恩央走过去问道:“长老在么?”
小和尚做了个揖,回答说:“住持师傅在院子里,已经等施主老半天了。”
恩央点了点头,就进了院子。佛家后院不比红尘之地,虽是春浓时节,院子里也只是寥寥的种着几颗梨树,开着满树雪白的花,就如同恩央身上的轻衫。梨树下站着一名僧人,正是安源寺的住持恩泽,他见恩央过来,便笑吟吟的开口问她:“你说,是桃好还是梨好?”那含笑的双眸,也是和恩央一般的浅灰。
恩央将随身的行李放下,看了看皑若白雪的梨花,回答说:“不是逃就是离,哪里好了?”
恩泽长老摇头,依旧是笑着:“你若想的不那么多,桃和梨有什么区别,又怎么有孰优孰劣之分。”没有等恩央说话,他接着说道:“你来的早,这几日可以先去城里逛逛,等他们到齐了,我自会通知你。”
恩央点头:“好。”做了个揖,提着行李便离开了,刚刚扫地的小和尚见她出来,急忙领着她去了客房。
第二日,恩央等的人还是没有来,她闲得无聊便拿出字帖练起了字来,白蝶族虽然有写书预言的力量,却不是人人都写的一手好字,恩央的字能在族里属一属二,也多亏了她日积月累的练习。若是在平时,她常常一练便是一天,可今天却始终静不下心来,耳边总是回响着昨日湖畔的袅袅琴音。
“啪。”最后恩央索性放下笔,既然无心练字,不如去城里走走散心好了。
她一直沿着子兮湖走着,这时是早上,湖边的游人还不算多,只有那桃花依旧和昨日一般红。恩央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百花楼前面,她虽在人间游历了千百年,却因性子清淡,从未进过烟花之地,她一不是男子,二来那些姹紫嫣红她也是招呼不来的。抬脚刚想离开,却听见一阵琴声忽然传来,分明便是昨日湖畔那琴声。
恩央微微吃了一惊,这会时候还早,百花楼尚未开张,她脚尖一提,便已跃上二楼,听着那琴声还在更里面,便又是几个起身,随着白衣袂飘,人已经进到了百花楼的里面。她循着琴声一路来到了里面的天松阁,还没进去便已看到里面端端坐着的女子,果然是昨日画舫上那人,此刻她依旧是在弹琴,虽没有桃花与人面的相映红,但一旁的香烟缭绕,仍是风流不减。
今荷听的有人来,抬头望见一个陌生的白衣女子站在门外,衣冠如雪,卓然而立,虽是近在眼前,浅灰色水眸里不自觉的疏离,又让她似是远在天边。今荷停了琴,站起身来对着恩央倩倩一笑:“姑娘既然来了,为何又止于门前?”
恩央略一欠身:“打搅了。”便走进屋内,抬首对着今荷解释道:“恩央并非有意要打搅姑娘,只是听得姑娘琴声,情不自禁的便进来了。”
今荷呵呵一笑,请了恩央坐下。“今荷的琴声能得姑娘垂青,又怎会生气?”她本是一对细长的丹凤眼,此时一笑,弯弯如初月,甚是好看。
恩央也回以一笑,也许是因为她不常笑的缘故,这一笑看着很是别扭。“今荷,”她默默念道:“今夜飞花弄楼阁,轻解罗衫戏青荷。倒是个热闹的名字。”
今荷听了一阵惊讶,眼神随即一闪,叹息似的对恩央说:“姑娘倒是好才学,今荷的名字也能被你说的那般的美。可惜了今荷只是个风尘女子,人老珠黄,不过是今日荷花明日浮萍罢了。”她似乎很喜欢不请自来的恩央,离开琴前,坐在了恩央旁边。
恩央转头看着眼前这个有绝世容颜的女子,风流不假,但掩不住眉眼之间的深深倦意,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芳龄?”
“二十又二了,怎敢担当芳龄二字。”今荷轻轻答道,叹息似的语气。
“二十二岁怎么能算老?甚至不及我年岁的零头。”恩央虽遇见过不少人类,也知人类寿命短暂,但她从未与任何人长期接触,所以并不清楚短暂到底是什么,在她心中,一直只有白蝶族漫长无边的生命。
今荷听了又是一笑,她一直在笑,就像是恩央习惯了一直不笑。“人不比妖,人生在世俯仰之间,长不过百年,若及至风月场,女子这岁数恐怕已算迟暮。年老色衰之后,纵是你有千种风情,也无人肯识。后浪拍前浪,新旧轮换不过如此,简单又残忍。”
最是无情风月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曲意逢迎,恩央并不理解这个中心思,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彼此沉默的有些尴尬。恩央不愿再留,起身告辞,今荷也不挽留,只是说若是想听琴了,过来便是。
这般风情万千兰心蕙性的女子却偏得流落风尘,恩央心中一阵可惜。
回到安源寺时不过也才中午,恩央将纸笔拿到了后院,就着梨花的清香,安安静静的一直写字到了傍晚,她抬头望着天边夕阳,灿如焰火,又想起了子兮湖边红的撩人的桃花,不顾一切的开放,再不顾一切的凋谢。
也许它自有乐趣,恩泽或许懂,可恩央不懂。
在安源寺又住了几日,恩央再也没有出去过,每天只是在梨花树下待着,不是练字,便是闭眼养神。梨花清香,不似桃花香那般甜腻浓稠,恩央倒是颇为享受,在她完全沉溺在这清香里时,她所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白蝶族人虽自破茧那刻便已具人形,但终究本性是蝶,平日里各自修行,但每隔百年,便会由本家长老庇护,在百花盛开之时修行十七日,今年算来已是恩央的第十次修行了。因为是本家的长老,所以应约而来的都是血缘上的一家人,可白蝶族自出生起便是形单影只,又因能窥得天机,各自的接触并不很多,除了必须的聚会,几乎是再无交集,此刻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却更像是点头之交而已,没有情感也没有语言。
这样的修行恩央一直很不喜欢,她选择了尽量离开。出了寺门,一开始本来只是随便走着,到最后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的就到了百花楼。也罢,既然来了,便干脆进去看看,有了这里的轻灵琴音,日后那枯燥的修行也有的回味。
轻车熟路的,恩央几个起身来到了天松阁,却瞧见里面有客人,今荷正与那人把酒聊天,看来她来的不是时候。转身欲走时却被人拉住了袖子,恩央扭头一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秀眉媚眼,唇红齿白,虽不及今荷的成熟风流,却另有一股清秀之美。“请问,是恩央姑娘么?”声音似珠落玉盘,十分好听。
“嗯。”
见恩央点头答应,她放开了手,甜甜一笑:“我是七未,今荷姐吩咐过了,若是见到一个漂亮白蝶族姐姐来了,务必要留下来。你且等等,我这就和今荷姐说去。”
恩央摇摇头,拒绝说:“不用麻烦了,她既有客人,我日后再来便是。”
七未狡黠一笑,满不在乎的开口:“没事,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说完转身跑进屋中,恩央也只得等在了屋外。
没过多久,便见原先屋子里那位客人走了出来,今荷也送到了门口,先是和那客人道了别,便转过头来欣喜的看着恩央:“姑娘来了,里边来坐。”一手拉着恩央进了屋,恩央很少于他人有身体上的接触,被她这一拉,有些不知所措,想也没多想,便将手抽了回来。
今荷诧异的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神情落寞的说:“姑娘,是嫌今荷脏么?”丹凤眼微垂,是真的伤心了。
“不是,你误会了。”恩央没想到会伤害她,连忙解释说:“我…只是不习惯与人接触。”
今荷笑了笑,不再介意,领着恩央走进屋里坐下,她看着眼前这个铅华不染的女子,不自觉的孤傲,不自觉的疏离。她轻轻叹道:“其实,你嫌弃是应该的,今荷流于风尘,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语气十足的无奈,卸下了一身风流,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平凡女子。只是耽于此道让她不得不日复一日的勉强自己。
“不能这么想,”看出了她今日似乎特别的累,恩央不由出口安慰道:“若是连自己都嫌弃自己,便也没什么能支持你再走下去了。”听过她的琴音,听的出一等一的风流,也听的出一等一的倦意。
这时七未从屋外端了茶水进来,今荷见了她,不由一笑,对恩央介绍说:“这丫头叫七未,从小跟着我,十分的聪明,我教她的琴棋书画她都学的很快,不是自夸,这楼里我是第一,她必定是第二的。”爱怜的替她捋着鬓边的垂发,看得出她是打心眼里疼着七未的。恩央在一旁只是喝着茶水,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七未,方才她就已经看出这小丫头不是一般人,她不喜欢,有着这样的绝顶聪明怎会安心屈居人后,青楼薄情,说的不只是恩客与姑娘之间,终有一天,她会负了今荷。
待今荷叫七未一边坐着,再转过来向恩央说道“姑娘,今荷有个请求。”今荷说完,旁边的七未双手抓紧了衣裙,也愣愣的看着恩央。
放下手中的茶杯,恩央回答说:“现在还写不出来。”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七未,发现她紧抓着的手已经放开了。
见恩央识破了自己的心思,今荷失望的苦笑了一下,问她:“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愿意写?”
恩央并没有骗她,说:“是写不出来。”
今荷点点头,浅笑说:“我信姑娘。”站起身来走到琴旁:“姑娘想是来听曲的吧,今荷这就弹来。”琴声飘然响起,若那****的琴音自在空灵,那么今日的琴音便是多了几分悲苦凄哀,如泣如诉,就像是秋风过林,本来并没有伤心事,却因为瑟瑟秋色而觉得伤感。
恩央没有听完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