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山位于齐城东南远郊,不大不小的一座山,正好适合男耕女织,山脚下有个小村子,依着大多村民的姓便叫了陈村,村民朴实勤劳,因此村子虽小,但也在这风风雨雨的世道上走过了不少朝代更替。
在陈村,村民都是住在山阳面,在山阴面却也有座宅子,住着一名女子,唤作恩央,也是才搬来不久的。那****白衣裹身,负手而立,看着宅子良久不语,恰有一村民路过,她转头唤住,问道:“这宅子可还有主人?”她声音清冷,就像那****身上的一袭白衣,没有任何色彩起伏,平缓缓的滑过,似有似无,明明是在询问,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没有,没有主人。”路过的村民连连挥手,快步走开。陈村的村民都不太愿理会山阴面这座宅子。
恩央却不介意,看着那破旧不堪的宅子,低眉笑了笑,她这一笑勾动唇角微扬,衬着浅灰色的双瞳,只显出了不尽的苍凉。她信手缕了缕耳边散发,对着空无一人的宅子轻言:“那便容我叨扰这最后几日吧。”说完走进宅子,落脚扬灰,恍惚之间不知又翻起了多少往事。
采云来的时候恩央正在院子中小憩,侧躺在竹藤椅上,右手垂下,原本拿在手中的书已掉落在地,采云走近仔细一看,竟然是本字帖,又瞧见旁边的石桌上三三两两放着练过字的宣纸,字如其人,清秀娟细,一笔一划写的认真,只是这本应赏心悦目的字,采云却隐约感觉到工整之中一股疏离。
她将掉落在地的字帖放在石桌上,再一侧首,陡然对上了一双浅灰色的水眸。
“啊!”采云吓了一跳,稍稍退了一步,慌张的吐了口气,这才柔声问道:“是我惊醒姑娘了么?”
恩央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就在采云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时,却又见她菱唇轻启:“没。”只说了一个字,轻得就像是微风抚耳的错觉,之后恩央自顾自的收拾散乱一桌的纸页,留下采云站在原地,尴尬的不知如何开口。
恩央收拾好东西,瞧见采云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眨了眨眼问道:“你可是有书要抄?”也不等采云回答,紧接着又说:“难得你找到这来,不过这几****不抄书,姑娘还是请回吧。”说完,提着东西就要进屋,却被采云急急的拉住。
“我不抄书,我…我要写书。”采云死死的拉住恩央的衣袖,唯怕这最后的希望由此错失。
听了采云的话,恩央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采云见此,仿佛又多看见了一些希望,急忙开口:“我想要找到他,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你要多少报酬都行,我只求能找到他,求你了!”说到最后泫然欲泣,可偏偏恩央还是不为所动,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而本以为看到了希望的采云,却见恩央似乎并不感兴趣,眸里的光华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恩央叹了口气,不着痕迹的拂开衣袖上的手,转过身正对着她,问:“非要如此么?”
这世上,人妖共居,恩央便是千百年修行的白蝶,平日里也只是替人抄书为生,而传说白蝶族人若是愿意落笔成书,那书中便包络着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其实那不过是白蝶族的预言,却非十成十的绝对,过早的知道风云变幻,对于泛泛人类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可惜世人却仍是趋之若鹜。
恩央一向不太愿意多此一举,特别是对于某件事情特别执着的人来说,擅窥天机多半是祸,譬如眼前这似乎孤注了一掷的采云。
“非要如此!”采云坚定的点了点头,并不了解恩央的用心良苦。
皆是情痴啊,情到底是什么,却教世人饮鸩解渴也甘之如饴?恩央不懂,她自破茧而出,孑行于天地千百年,仍是参不透世人的七情六欲。
“你可知道,违背天理纲伦,就算得偿所愿,也怕是难逃天谴,既是这样,又何必飞蛾扑火呢?”这番话虽是为采云着想,但也藏了恩央的私心,这个世上,她没有要去牵挂的东西,采云的坚持让她觉得异常碍眼,十分不喜欢,便想早早的遣采云回去。
采云也不笨,当然听懂了恩央的逐客令,可她是铁了心来的,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回去,只是见恩央左右推迟,始终不肯答应,便忽然一跪,哀求道:“姑娘求求你了,你若肯帮忙,采云来世愿结草衔环报你大恩。”
本已无心帮忙的恩央听她这么说,嘴上默默念了“采云“几遍,转而问她:“你可是将军府上的采云?”
采云抬头,惊讶的望着恩央,回答说:“正是,我便是将军不孝长女方采云。”
恩央微微吸了一口气,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方采云,将军长女,齐城第一才女,久负盛名,方过及笈提亲者便已踩破门槛,可她却谁也看不上,直至如今年将二十仍是待字闺中,前不久传言说方采云失踪,当时恩央心想她也该找来了,没想,却如此之快。
也罢也罢,这样,该来的便都来了,算了算,明天便就刚好一个月,到还真是凑了个巧。
恩央扶起采云,“这书我写就是了,你先坐着,且等我去沏壶茶。”说完拿着东西,微提着裙子,走进了屋内。
采云并不知道她为何为突然变了主意,只是她既然答应帮忙,就也不再去想其他。
恩央进了屋中,沏了壶香茶,转身从包裹中拿出一个红木小盒子,那盒子做的颇为精致,上下两面各雕着一只蝴蝶,翩然欲飞,而那白蝶族的图腾,更是左缠右绕布满整个盒身,让那盒子显得古朴神秘,让人总想一探究竟。恩央打开红木盒子,只见那盒子里仅仅放了一只毛笔,笔身漆黑如墨,无光自辉,明明像是木质的,却隐隐的闪着金属光泽,乍一看,竟是不知由何做成。
恩央拿了笔,提着茶具走了出来,采云坐在石桌旁,不时的怯怯探头望向屋里,却又不敢太过明显,惹了恩央讨厌。见她这模样,恩央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少年,瘦弱不禁风,可说话的神情却让他看上去巍巍立于天地。
“非要如此么,你可知这极有可能是徒劳无功。”
“便有一线希望,也至死不悔!”
言犹在耳,却已阴阳两隔,却还是阻止不了这命运,那赌局,他怕是输了。
恩央倒了杯茶给递过去,采云接了,先是嗅了嗅茶香,只觉得清香扑鼻,不由得一阵心安,连续好些日子不曾放松的情绪也渐渐的缓和了下来,她舒展了一直微皱的眉,喝了口茶,那茶虽是新沏,却一点也不觉得烫口,反倒是比平常茶水还要略凉一些,只觉得沁人心脾无比酣畅。
“好喝么?”恩央问她,看她对这茶水全是享受的表情,恩央的声音已不似方才的冰冷。
采云点点头,“好喝。”
听的回答,恩央浅浅一笑,浅灰色的双瞳微微颤动,如水流转,一时间仿佛她脸上光华游动,配着她一身的白衣,飘然欲仙。
一笑倾城。采云心里想着,转念又想到了那个自己心里深深迷恋着的人,如今却不知身在何方。
恩央坐在采云旁边,将那身漆如墨的毛笔置于石桌上,又放了一叠纸,她浅浅的喝了口茶,说:“方姑娘,开始吧。”
“嗯,还没问姑娘如何称呼?”
“恩央。”
“那边是恩央姑娘了,”采云应着,收拾了心情开始讲述:“我本是将军长女,再加上一些虚名,自成年起,求婚的人便是络绎不绝,旁人皆是羡慕,可她们哪里又知来人多是看中了将军二字,并无真心。对于这些人,我自然是不允,若是没有心意相合之人,我宁愿此生长伴青灯古佛!”
似乎是为了表明决心,她说到这停了下来,看了看恩央,后者却依旧是面无表情,端着茶杯喝着,纸笔放在一旁,也没有记录的意思。
采云知道白蝶族都是白天听了故事,晚上才会动笔,也没多说闲话,便接着开口:“那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两年,我不厌其烦,父亲看我实在是闷得慌,便送我到了陈村故人家小住几天,也好散散心,就那样,我遇见了他。”
“他叫陈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山阴面那条溪边捕鱼,见我走近,转头冲我一笑,或许用来形容男子很奇怪,但我当时所想到的第一个词确实是一笑倾城,那天阳光很好,和溅起水花混在了一起,将他包围,我从他笑容里看到了以前从未遇见过得生活。他很开朗,唤住了我,架起火堆便将鱼烤了给我,我接了,一边吃一边闲聊。我知道他是个读书人,却又不是一般读书人的迂腐,累了便将书一丢,不是跳进河里玩个痛快,便是干脆躺在山坡上睡个舒服,倒像是个不拘一格的江湖客。”
说到这里,采云甜甜一笑,过去那温馨美好的回忆又浮现在眼前,心头不禁一暖,手一伸,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歇了歇,才又接着说。
“后来我们便相爱了,白日里他读书我从不打搅他,他傍晚读书累了时便会来找我,我们便沿着那溪水散步聊天,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有时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就静静的看着,相视一笑便已足够。”
“每天便是如此,平静幸福的过着,十几天后,终于到了我回府的日子,我让他随我一同回去,可他却拒绝了,说不想靠父亲的力量,要自己出人头地,待功成名就那一天便来娶我。他有豪情,我岂会不答应,只是从此以后便是聚少离多,他留在陈村寒窗苦读,我在府中痴痴相盼,一年中也就逢年过节才得以在庙会上相聚一会,虽是这样,可心中有希望,便也不觉得苦。”
许是觉得太过浓情蜜意,女儿家讲出来也不太好意思,采云羞涩的一笑,忽又想到接下来的事,神色一黯,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终于到了科考这年,他信心满怀的去了,最后却是一败涂地。他确有才学,可这科举门道众多,他不自然不屑那些旁门歪道,以为凭着一身的学识,必然可以出人头地,却不知…他黯然回了乡,回到齐城时,我悄悄躲在城门口等他,说不要功名也罢,我只想与他一起,纵然是私奔我也不在乎。他听了只是摇摇头劝我别做傻事,便离开我回到了陈村,我以为他消沉数日后自会与我联系,可谁知他这一去竟是音讯全无,我又等了几日实在等不住了,便偷偷出了府来陈村寻他…”
“啊!”采云正说着,却被恩央一声轻呼打断,她诧异的抬起头,见恩央死死旳盯着她的茶杯,也循着目光望去,看见杯中茶水上赫然漂浮着一片树叶,想是方才风过,吹的这树叶落到了茶水之上。
恩央端起杯子看了看,叹息:“哎,怕是不能喝了。”将手一扬,杯中茶水尽数泼在了小院墙角一丛灌木上,说也奇怪,那微凉的茶水与其说是泼在了那鲜翠欲滴的灌木上,却更像是泼在了火烧过后的柴木上,茶水刚泼上去,便听得“滋”的一声,紧接着便冒起了缕缕白烟,好一会,才方自散去,再看那灌木,依旧是鲜翠欲滴。
恩央收回杯子放在桌上,重新添了一杯,坐好对采云说道:“不好意思,继续吧。”
采云本来奇怪,见恩央并不打算解释,也不好多问,只好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我来了陈村,也不敢进村去问,以前为了避免他人闲话,我们也不曾对外人说起过我们的关系。我只有等入了夜,偷偷溜进村子去找他,谁知去他家一看,竟是人去楼空,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我有些害怕,他心情低落,要是真的出了事可如何是好?我心里想着这些,又在陈村附近寻了几日,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半分影子。”
想到多日不见的心上人,采云不由得忧从中来,声音有些哽咽。见她如此,恩央心里软了几分,不用想也知道她这几日定是风餐露宿忐忑至极,想她堂堂将府千金,何曾吃过这些苦,若不是一个情字,她现在恐怕还是那闺中不识愁的莹莹女子。恩央端起茶杯送至她面前,轻声说:“喝吧,茶暖心。”
采云道了声多谢接过茶杯,微微的喝了一口,也不知是这茶真的能暖心,还是因为恩央的一句话,采云只觉得喝下去的这口茶一直流到了心里,所过之处竟真的暖暖的,十分舒服惬意。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像是吐尽了这几日里的焦躁与不安,叹道:“我是真的没有法子了,前几日路过的时候见姑娘住在这,今儿也是踌躇了好久才敢过来,幸而姑娘愿意帮忙,否则我…我…”她一时情之所致,便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