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白此刻的储物袋中只有两瓶丹药,几张符箓,以及一枚灵器紫煞如意,当真是一贫如洗。
想来,此行最大的依仗,只能是这枚一直静静躺在袋底的紫煞如意了。
这紫煞如意倒颇有纪念意义,当年他父亲耗尽无数心血亲自炼制而成,一阶上品灵器,攻伐无匹,乃是攻击灵器中的极品,只等他踏进灵源境,便能平添一大臂助。
只是他此刻仅炼气七层的修为,催动一阶下品灵器也是勉强,更何况这紫煞如意?强行催动倒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代价却有些承受不起。
站在山脚下,回头仰望半隐在云雾中的洗砚峰,倒没有了先前的那股激愤,从小母亲就教导他,修道人不能轻易动摇道心,想来方才倒的确有些偏狭了。
只是,这道心动一次,便有一次的长进,经得起千摧百折,这道心才能坚固非常。
这么想着,心头倒通达了许多,剑眉一展,不再是那副满怀心思的模样。
他打定了主意,要是这次宗门任务完不成,大不了离开冥水派,这世道纷乱,但也总有条活路等着他去闯。
至于马小僵尸这个心腹大患,大不了豁出去一搏,只等他能从山脉深处回来再说。
上回他深入冥池山脉人迹鲜至之处,心头隐隐浮起些悸动,仿佛山脉深处有什么在等着他一般,但必定也蕴藏着凶险,上次实力不足不敢深入,今时却是不同,倒要好生查探一番,说不定有着别样的机缘。
此时已近正午,秋日的阳光并不太刺眼,洒在他身上,倒有些暖暖的,涤墨河沿着山脚拐了个弯,直往山脉深处而去,高爽的秋意激起晶莹剔透的浪花。想来是为了应和洗砚峰,名字虽是涤墨河,河水却是澄净无比,从洗砚峰顶一直蜿蜒而下,却不夹带一丝洗砚峰上的气息。
也不知道是哪个有这闲情逸致,给这冥气冲天的冥池山脉添了洗砚、涤墨这等文雅的名字。
林天白倒是从未见过秋日气象之下,涤墨河的别样情怀,想来自己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未曾有心思顾及到。
虽然急着要完成宗门任务,却依然沿着河边缓步而行,听着水声,眼睛里满是粼粼波光在摇曳。
洗砚峰上屋舍井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每日在其内,都像是被圈养一般,如今才知道,多了人为的刻意,少了些自然。
更少了些温情,修士间本就缺少温情,他在心底哀叹,又迅速打消这念头,仿佛觉得这么想,会显得自己有些柔弱。
洗砚峰下的确是有灵脉的,顺着河流往山脉中去,便少了些灵动,多了些自然的鬼斧神工,怪石嶙峋,粗犷古朴,甚至是幽暗森然。
涤墨河拐过一个几字形弯,便陡然收窄,呈现出于洗砚峰下全然不同的景色,倒像是一条溪流,沉默着往山脉深处蜿蜒,间或发出沉闷的呜咽声,也不知道到底是水声还是风声,无法辨清,狭窄处,溪流幽暗,加上倒映的山峰,扑面而来的压抑。
沉默着走到几字形的尾巴处,忽然心神一跳,前头浅滩上却立着一个高瘦身影背对着他,林天白只觉得熟悉,定晴一看,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也迈不开步子。
那人披着黑色斗篷,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却散发着静谧的死气,着实诡异,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推测,缓缓转过身来对着他,将头上的斗笠往上抬了抬。
林天白只觉得浑身如同被冰水浇过一般,瑟瑟发抖,脸色无比苍白。
青黑的脸皮紧包住颧骨,狰狞无比,突出的獠牙,双眼洼陷下去,泛着死气,微微朝他招了招手,即便戴着手套,依然能看出长长的爪形,竟是一头转化不久的僵尸
“拓跋师兄。”喊出这一句,林天白胸口顿时被堵住,骨鲠在喉,再无半言,眼泪无声滑落。
初转化的僵尸是见不得大天光的,那“拓跋师兄”将斗笠放下,蹦跳而来,姿势歪歪斜斜,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变成僵尸后的情状,在林天白面前站定,仿佛是在苦笑一般,獠牙牵动着紧绷的嘴角。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人逼你?你已经炼气九层,不日便能修至灵源境,为何要转尸修?”
林天白激动起来,若是别人,他还不会如此失态,只是这拓跋烈,却非同一般。
修炼界弱肉强食,尤其是幽蛮古域,更是毫无人性可言,他在冥水派外门也没少受过欺负,只有这拓跋烈,始终与他守望相助,情同兄弟。
修士之间人心险恶,哪有有温情可言,故而,他向来十分珍重这份情谊,将对方当成了他在苍幽大陆唯一的亲人。
拓跋烈嘶哑着说道:“只不过是转尸修而已,你何苦如此?又有谁能逼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资质不如人,卡在炼气九层许久,若总是这般进阶缓慢,大仇如何能报?一年之后,便是东幽蛮的大观洞天试炼,无论如何,我都要抢到一个名额,进入大观洞天碰一碰机缘。”
僵尸说话极为艰难,需用气劲在喉间鼓荡,说出的话如同破锣一般,十分难听,可拓跋烈依然一字一句,仿佛在证明,即便转化为僵尸,他依然带着人性。
林天白不禁哑然,两人身上都背着血海深仇,这拓跋烈乃是古巫族人,全族都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幽蛮古域一流门派黄泉门所灭,连最心爱的妹妹都被掳走,至今生死未知。要找黄泉门这等庞然大物报仇,实在比登天还难,他也想过开解对方,但他自己也是为仇恨而活着。
况且人活着,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只是,他觉得转化为僵尸这种极端做法有些无法接受,但细想,如果回到玄天界,父母家人都不在了,为了报仇雪恨,让他变成僵尸只怕他也是肯的。
只因他还存着一丝侥幸,盼着他被传送之后,有着什么变故,能让家人族人保全下来。
可他又忽然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自己变成僵尸,却无法接受拓跋烈变成僵尸,不知道是怎么的,仿佛心里被挖掉了一块,变成了僵尸,大概从此就仅仅能为仇恨而活着了,没有其他,他们真的应该这样吗?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命运又是什么?
“马钧那边你且不用愁,他若是敢跟我争大观洞天试炼名额,我必斩他。”
暗哑却铿锵的话语,从一头僵尸口中说出,却并不滑稽,林天白这才意识到这具僵尸的躯体之中潜伏着极为强大的力量,显然拓跋烈在转化的时候一举突破,成为了冥源境(与灵源境相当)初期尸修,怪不得不是那么害怕天光。
而且,拓跋烈是以巫入尸修,实力要远超普通以武或是以术入尸修的冥修,一头尸巫在战斗中各种负面术法的施放,相当具有威慑力。
对实力的渴望,使得拓跋烈成为了一头僵尸,他的确成功了,但是林天白却觉得有些可怜,他自己也很可怜,又不想将这种神情流露出来,看着整个包裹在斗篷中的对方,感到那么的陌生,无比的茫然,真不知往后该如何与对方相处。
“本来我昨日便要回来,却是为了这个。”拓跋烈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包草药,却正是此次林天白梦寐以求的天星草,倒有一二十根,显然费了他不少力气。
林天白见他全身都不露一寸皮肤,仿佛见不得人一般,忽然对他托在皮手套中的天星草生出无数厌恨来,粗着嗓子说道:“你且收着吧,若是这次实在完不成宗门任务,我也认命了,反正我也无望进阶,倒不如试着能不能当一头僵尸,或是,当一头尸奴,他们都说,我是天生当尸奴的料。”他惨笑着,只觉得人生无比的灰败,“大概,这也是你所期望的吧?”他斜眼看着拓跋烈,惨笑的脸上带着些戏谑。
拓跋烈仰天怒啸一声,狠狠一巴掌将他扇翻在地,“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倒是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你,你,你给我振作起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变成了僵尸,刺激了他,语气平缓下来,摇头说道:“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不管你信与不信。”
林天白沉默半晌,爬起来掉头就走,只想立刻走的远远的,再不要去面对这些。
他只觉得已经失去太多,故而极为珍惜仅有的,情谊,可是,他现在只觉得连仅有的珍贵东西都已失去。
“站住。”拓跋烈身形一纵,拦在了他的面前,解下身上的储物袋,将袋中的物事一股脑的塞到了他的怀中,“这些是我这几年的积蓄,只怕你用得着。我最好你走的远远的,从此不再回来,至于你无法进阶的问题,总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只是,刚才的话我最好你忘掉。你以为我就愿意当一头僵尸?我是没法子,这是我的命。而你要好好的活着,替我活着。”
林天白再忍不住,仰天狂吼一声,发了疯似的飞奔起来,最好这涤墨河蜿蜒到哪里,他便飞奔到哪里,再不想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