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自幼长于京师,这护国寺也来了许多次,却不知这佛寺深处,还有这般清幽雅致的隐秘之地。
只是,如果这两个黑衣人不明晃晃的拿刀架在自己和碧环的脖子上就更好了。
田舒君默然,看着一个黑衣人将自己的贴身丫鬟碧环打晕在外间,心里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意味着他们不会要了这丫头的命。
冷眼瞥了一眼黑衣人扯住衣袖的手,黑衣人下意识的放开,回过神来想继续扯住时,田舒君已然进了次间。黑衣人眸中染过愤怒,却不敢再进一步,只得退下。
那是一间布置的很是奢华的禅房,好吧,舒君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禅房。书读了不少,可着实想不出更加合适的形容了。想不出索性不想了。
田舒君举袖掩眸,等眼睛适应了这房间里的金灿灿,才放下举着的衣袖,一派从容的站在那里,往上首望去。
但见镶满金珠的软榻之上,锦衣墨发的男子斜倚着玉枕,长发散着,闲适**的紧。
这锦衣……
田舒君虽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不曾料到是这么个情景。
试问谁会用错满金线,金光闪闪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锦制成衣裳?
想了许久,也不曾想出这位是谁。
“田姑娘受惊了。”
这把嗓子,却是喑哑难听的紧,田舒君不由皱了眉头。
那人丝毫不在意田舒君的无礼,只清了清喉咙,用更为难听的声音道:“你也不必害怕,咱们只是请你做客几日,等外面的事情了结了,自会放你出去。”
用自己威胁南宫大哥主动认罪么?
田舒君嘴角抽了抽,难道是高估了卫党的智力?
“阁下是?”田舒君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一丝惊慌和怯懦。仿佛她早已害怕的很,却一直忍着一样。
那人便声音低沉的笑起来,若非是白日且这般金光灿灿,必是十分阴森恐怖的。
田舒君身子微微向后,皱眉道:“小女子并不知阁下为何要带我来此,只是今日并非一人前来,若是同行的友人报官,少不得给阁下添许多麻烦。”
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仿佛取悦了那人,笑得愈发肆意。
田舒君便停下来,等他笑完开口。
普天之下,敢跟皇帝对上的,除了邻国的皇帝,多半便是他的手足兄弟们了。
天家无情,说得便是天家只有君臣尊卑而无父子兄弟之情。
夜琩其实并没有争那个位子的心思,他的愿望,不过是坐拥金山银山,当个全天下最富有的王爷了;即使日后做不成王爷,也要当全天下最富有的人来坐拥金山银山。
可是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下,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自己生母的家族多年之前就已经落败,虽然舅舅争气,却也只是个二品将军,如何能与在大衍皇朝权贵之处盘桓百余年的卫氏相较?
养育之恩不能忘,所以端懿贵太妃要他辅佐七弟夜瑜上位时,他虽不愿,却也只得回了一句尽力。
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比起其余那些兄弟来,文韬武略、权谋心机都是末位,贵太妃自来知道,也不会派特别费脑子的活给自己。
于是,在拉南宫晟下马这一大计中,自己领到的任务就是劫持他的未婚妻田氏,逼南宫晟就范。
不幸的是,亲自出马的第一回,就被羽翎郎火部逮个正着。
被用刀架出禅房的那一刻,夜琩还在想,任务失败,自己落在皇帝手里比较惨,还是落在贵太妃手里比较惨?
荧惑办事的速度不是吹的,不过半个时辰,已将护国寺从里到外翻了一遍,顺便将田舒君、幕后人以及几个可疑人物都搜了出来。
望着被羽翎郎拿刀架着的金光闪闪的某人,云苏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显然不是自己看错了,因为那人正笑嘻嘻的冲自己打招呼。
“嘿嘿,弟妹。”
那般低沉喑哑难听的声音,但凡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
此人莫不是福郡王夜琩,先帝第六子,因幼时感染风寒而烧坏了嗓子,故而声音难听的紧。
与云苏虽无甚深交,却还是见过几面,寒暄过几回的。
所以,绑架田舒君的主谋是福郡王?
云苏扶额,那他旁边唇红齿白的少年莫不是传说中与他私交甚笃的司空家幼子司空狸?
怪不得司空远会带了禁军赶来…
云苏虽然窃以为此人的智谋并非超出常人之辈,但都被生擒了,也不该笑得如此……灿烂?
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保持着应有的怒气,将田舒君拉过来一阵打量,确认无碍之后,才冷然道:“此事,还需福郡王在圣上面前给个解释!”
见堂弟的媳妇一脸愤怒,夜琩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虽然刺客只是佯攻,使得调虎离山之计,可人家毕竟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必是受了惊吓的,如此生气也是应该的。
只是怎么跟皇兄解释呢?
夜琩扶额,自己落在皇兄手里了,贵太妃肯定不会救自己的,没准儿还会逼迫皇兄重罚自己,让一代天子落个残害手足的名声;更甚者……
想到此处,夜琩不由一阵冷汗,今早出门前贵太妃宫女给自己端的那碗燕窝粥仿佛有些奇怪的味道。
云苏讶异的看着前一刻还笑容灿烂的福郡王,下一刻便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且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金光灿灿的锦衣沾上尘土,全无半点天家威仪,不似作伪。
“临叔。”云苏使了眼色让临尘上前查看。
临尘看似缓慢的动作其实极快,只消数息之间便已查明。
但他木讷的面上闪过一丝凝重之色,“郡妃,这是一种异族奇毒,几乎无色无味,若服下,十二个时辰之内肝肠寸断而死却查不出是**所为。”
云苏心中一寒,引蛇出洞、将计就计,继而栽赃陷害吗?
若是先帝亲子死于非命,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谁还会在乎他是不是劫持过田家女、派人刺杀了昌平郡王妃?
若他真死了,卫党便是不将阿琛拉下马,也定会要了阿琛半条命。
真是狠毒的计策,竟用先帝亲子,天子兄弟来当筹码!
“临叔,可有法子救他?”
临尘依旧面无表情,只望了一眼院中众人。
云苏了然,下令道:“临叔和荧惑将福郡王抬进厢房,任何人不准靠近,其余可疑人物全部都交给司空将军。”
司空远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面色微红却依然镇定的发布命令的年轻贵女,一挥手,便有十数亲兵上前将几个可疑人物包括自己的弟弟一起押了下去。
若这一关你能过,本将军倒敬你是个人物。
幽深眸子划过被抬进厢房的夜琩,司空远心中泛过一丝杀意,姓卫的够狠,既敢有此计谋,便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司空家,再不是那个嫡长女入宫都只能位居宫嫔末位的败落世家。
长姐留下的唯一血脉,怎可被你们卫氏这般糟践?
唇红齿白的少年袖了手,不发一言的往外走去,长长的睫毛盖住眸中骇人杀机,卫家是吧!小爷记住了!
司空家几代无以为继,终于出了一双惊才艳艳的兄弟。
彼时,却不过是为了一口难平怨气。
夜琛来的很快。
彼时,云苏正立在院墙旁边沐浴在春日阳光,额间微汗,神态悠闲。见她这副样子,夜琛方放下心来。
要的便是她这般模样,凡事有自己在,何须她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连妻子都护不下,生又如何?
“阿琛,你来了。”
自小印在心中的容颜,回眸而笑,便是此生最美的梦靥。
甚好,甚好。
夜琛点头,向一旁的朱衣散发的火部首领道:“荧惑,清道,将福郡王移到十里之外的王府别庄,有胆敢刺探消息者,杀无赦。”
荧惑领命,亲自带人去办。
夜琛这才上前牵住云苏的右手,却发现她藏于袖中的手心到底是浸了一层薄汗。她向来没有手心出汗的习惯的,便是热急了,额角眉梢都挂着汗珠,手心也是清清爽爽的。
“阿苏,让你受惊了。”夜琛淡淡一笑令人心安,墨色眸子里却泛起愧疚的波澜。
云苏不甚在意的挥挥手道:“无妨啦,只是有些后怕罢了,倘若……”
后半句,云苏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有些不开心的说道:“带着的点心都凉了,不甚好吃,佛门清净地,我今儿却不想吃素斋别庄,听说别庄的塘鱼很美味,我要吃红烧的。”
夜琛点头,“好啊,可得多备些醋,不然你这冒失丫头可要卡破喉咙了。”
言罢,如同过去许多时候一般牵着她,朝着门外的马车走去。
玉绾静静的跟在二人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眼角微微湿润,若是永远这般该多好?
昌平郡妃护国寺遇刺,福郡王身中剧毒危在旦夕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羽翎郎第一时间控制事态,不到晚饭时分,京中许多该知道的都已知晓了。
福郡王虽非先帝诸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但胜在不喜权术,只爱金银财物罢了。自然,他是端懿贵太妃的养子,便归在卫党之中。是故,有些人便在推测天子与卫党是否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甚至不惜弄死一个手足?
无论如何,这样的事大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管起因在谁的那一方,卫党折了一个福郡王,昌平郡王就算不被拉下马,郡王妃也是难以保得住的。就算看在云家的面子上,也不过三五年内一个病逝罢了。
只是听闻昌平郡王与郡王妃感情甚笃,莫非还有变数?
京城之中,许多隐于高门贵地深处的各家掌权之人都在暗自揣测着此事的发展方向,只有少数人知道,卫氏舍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养子,挥刀斩向当今天子的股肱,想来,不日许多诛心之言便会指向昌平郡王妃。到时候,昌平郡王若保她,便是自伤;若不保,必断了云氏这一助力,反目成仇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甚至钟侯府上也会在思量一番是否站在他身后。
卫氏,惯会如此,先是南宫晟,后是云苏,环环相扣,步步皆在操弄人心。
当然,这番毒计,意在夜琛,却下在昌平郡妃、云府嫡女云苏的身上。
沈太后听了天子的转述,端然坐于凤座之上,腰背笔直一如既往,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卫氏自幼入宫,先帝爱其天真,故而时常带在身边,诸事不避;可惜,先帝操纵人心之法,她也不过是学了皮毛罢了,若能得上先帝三分真传,哀家倒也有心思整治一番,而今一分不到,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夜玦抿唇道:“母后,此事涉及卫氏,儿臣倒有些拿不准力度。”
太后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无奈,“皇儿你是关心则乱,日后需谨记,作为天子,便时刻有人拿着你最珍视最重要的东西妄图要挟你。无论你有多在意,都要冷静沉着的去处置,选择最有利于你自己那一方的办法。”
夜玦点头,并未说出自己的担忧,若云家的人没找到解读之法,她该如何才是?幸而,她不是没有自保之力的弱女子,真是万幸。
宫中专门礼佛的禅心堂内,圣上捧了一炷香冥思许久,似在为人祈福,侍奉在侧的小沙弥默默惊悚,天下有何人能受得起万岁爷这一炷香的祈福?
而此时,那人正窝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大快朵颐,八菜一汤,都是初春里刚开塘捞上来的肥美塘鱼,又是别庄厨娘半生最拿手的做法,直把素来讲究养生,用饭只七分饱的世家鬼女吃的腹中撑撑的。
挥退一干下人,云苏毫无形象的躺在榻上摸肚子,便顺胃气便道:“今儿个这鱼,仿佛是我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鱼。”
夜琛正饮一小口果子露,任由那清甜的味道自口腔顺食道慢慢侵入腹中,闻言笑道:“你这丫头,不过是恰好饿了罢了。还好,今日没有被鱼刺卡到。”
后半句尾音未落,一侧首,便有一个抱枕擦着脸颊而过,回眸,对上她故意恶狠狠的表情,“陈年往事,休得再提!”
好吧,夜琛不说话了,继续慢悠悠的喝着他的果子露。
云家贵女素来在外人面前温婉得体,姐妹面前大方有礼,长辈眼中乖巧聪慧,偶尔与亲近之人放肆些。生平却最恨当年被鱼刺卡过喉咙,这般低级的错误极大的挑战了云苏的自尊,自此谁敢提及此事,必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咋呼。
自年前便忙忙碌碌的夜琛拜卫氏所赐,终于有那么几日消闲,不逗逗自己阿苏岂不浪费了大好时光?
往后的几日,二人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一同用饭,一同看书,看书累了便互相消遣几句,只不过晚饭后云苏不用再回云府,二人卧室紧挨着,溜达消食之后便各回各窝。
福郡王夜琩的毒,没有天下第一神医,医中圣手蒋神医在,却还有看似无所不能的临尘临大长老在,虽日子缓慢了些,终究还是好的七七七八八了。
卫氏没有算到的,就是云苏身边突然多出来的几个护卫并非来自神秘的羽翎郎,而是更加神秘的云家暗藏,两大长老随便一人,当年江湖历练时,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当然,云苏只知道他们神通广大的很,具体经历过什么、有过多少辉煌的故事,都不是她会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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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中谋,谋算了谁的心、谁的情?谋中谋,赢得输,输的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