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二月十八,天子寿诞,因是先帝故去三年之后的头一回,在诸多臣下的奏议之下,太后便命内府隆重操办。诸王亲贵,尚未离京,自是云集宫中,为天子祝寿。
其实,今年便是夜玦的十九周岁了,去年他二十虚岁时便已亲政,但朝臣仍是觉得他年轻,辅佐尽心有余,而恭敬不足。
是夜,举大宴于瑶光池,名曰池者,因为此处大殿之中有玉砌九丈长池,历来为大宴之所。池左置宗室勋贵、公卿之家,池右则是百官携家眷同坐。
长池之央,白玉砌成九尺高台,长宽各三丈,以备舞乐。
既然是大宴,自少不了歌舞娱宾。
天子亲政以来,**添了不少妃嫔,其中善乐者,莫过于李婕妤,更有一把好嗓子,其歌声清亮动听,没有寻常女子喜欢的那种**悱恻,却是难得的英豪慷慨之声,对于一个心怀宏图大业的帝王来说,自是应足了景。故而今日首先献艺祝寿的四位妃嫔里,天子当场便晋其为淑仪,虽只是一等,却也是位列从二品的一宫主位了。
宴会到了这个地步,方才有些看头,可惜那是皇兄的女人,再好也不能多看。
于是六王夜琩兴趣缺缺的倚在靠背上,从头到尾都不曾多看卫氏母子一眼。那厢初见六王就坐席间之时,卫氏自是惊惧不已,但到底是沈太后多年以来最大的对手,卫氏很快调整好心情,面目慈和,带着笑意欣赏着为天子贺寿的表演。
嫔妃们献过艺,下一步便是宗室勋贵各自压轴的礼物了。
几大亲王府进献的礼物自是贵重却也中正平和、寓意吉祥却不谄媚的礼物。譬如礼亲王府进献的紫檀木雕福禄寿,慎亲王府进献的金铸桃树,已及成亲王府进献的万寿锦。当然,恭亲王向来行事无常,送上四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但这西靖王府献上的三件贺礼,却件件惊世。
但见西靖王轻咳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之后,微笑道:“西陲盛产,自古闻名的便是宝剑与宝驹。微臣集西陲之力,为圣上献出三样宝物,其中一样,万驹之王已送入宫中马厩,还有两样此刻请诸位一同欣赏。”
言罢,朝龙椅之上的夜玦施了祝寿的万福礼。
夜玦温声道:“善,关卿有心了,朕便同诸位爱卿一同欣赏。”
西靖王侧立一旁,乐声起,便有九个身着羽衣的美人一边舞蹈一边抬了一朵硕大金莲入殿,袅袅婷婷的上了瑶光台。
其实这九名女子不过中人之姿,然身姿曼妙,舞蹈翩跹,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在座有这方面见识的世家贵女们便知道,这些女子必是自三五岁时便练习舞蹈,等豆蔻年华身量长成之时,每日饮食极少,才能保持这般如燕之姿。
江南顾苏,西北向燕,皆出美人。
西北燕氏,其祖上乃是上古时期的巫祝祭司,循天道,合道韵,其血脉传人生来便通晓上乘舞蹈音律,故无论男女,皆自幼习舞蹈音律。
果然,金莲之中,曼妙身影浮现,只简单一身雪白纱裙,便引了众人目不转睛。无论男女,皆不眨眼的去看那金莲之上的女子,青丝及踝,赤足而舞,宛若误坠红尘的精灵,纯粹的舞者,一颦一笑、一抬臂一回眸、一旋转一轻跃,无不暗合道韵。
众人恍惚间以为到了月宫,误见广寒仙子练舞一般。
燕家的舞乐,的确是天下一绝。
等那舞者以仙人临世之姿收舞之时,从梦境中醒来的众人才发现,台子的另一边,不过一琴一人尔。
那抚琴的青衣男子,与献舞女子容貌肖似,难以形容,非要说,便是一句非人耶,天仙谪降乎?
过了片刻,众人才恍然惊觉,掌声如雷。
太后似有所感,怅声对着下首的几位太妃道:“宜君之后,再未见过如此倾国舞乐!”
卫氏眸中寒意一闪而逝,随即慈和笑道:“这孩子,看着比当年的兰妃献舞之时要年轻许多呢。”
淑太妃田氏赞曰:“必是西北燕氏后人,才能有这般惊世舞乐来献。”
陪坐太后一侧的孝纯长公主便一脸茫然加好奇的问道:“以前也有这般美妙的舞乐现世吗?”
说话间,二人已下台叩首参拜,男子手中高举三尺宝匣曰:“十年寒暑,宝剑已成,吹毛力断,削铁如泥。草民西北燕意卿,携妹柔君,为天子进献宝剑。”
“平身。”天子击掌而笑曰:“燕氏世代为天子铸剑,忠义可嘉,赐坐席。”
二人便由内侍安置坐席,另一名内侍则捧着剑匣跪于阶前。
“哪位爱卿为朕试剑?”夜玦微笑着望向殿下。
除非天子属意,否则谁敢在这个时候殿前舞剑?
谁料本来被西靖王安排好的人还没说话,七王夜瑜已越众而出,笑曰:“臣弟为皇兄舞剑可好?”
本有些嘈杂的大殿,一时间竟落针可闻。
七王虽面上笑着,话语却句句挑衅,终于连面子功夫都做不下去了吗?
卫氏微微皱眉,去看夜玦,后者依旧笑着,面上看不出半丝不自在来,并不说话,仿佛是要默许一般。
却有喑哑的男声响起:“七弟身娇肉贵,被剑伤着了不是惹母妃心疼嘛?本王大病初愈,正想松快松快筋骨,不若替皇兄试剑!”
语至最后,虽喑哑难听,却是铿锵有力,甚至已单膝跪地,行了武将之礼。
夜玦保持着寿星一样的满脸笑意道:“二位王弟如此踊跃,朕心甚慰。不过长幼有序,兄长理当爱护弟弟,便由老六来吧,七弟帮你六哥捧剑。”
这一番话听上去,众人皆感君上仁爱,兄弟和睦。
但深知内情的人便笑得玩味起来。昔日卫氏嚣张,何曾把太子和皇后放在眼中?更别说她的养子六王虽为皇子,然生母地位卑下,却也尊贵难及子凭母贵的七王。七王自小到大何曾唤过一声“六哥”?
圣上一番兄弟之情,摆明将二人同等对待,甚至以长幼有序的规矩定了上下,自然表明了卫氏早已不复先帝之时,贵妃又如何?还不是庶出!
当然,这是诛心之猜度,明面上仍旧是天子诸王兄友弟恭的和谐之景。
没有人说七王捧剑不妥,那可是天子之剑,每朝天子,自登基起,便有燕氏嫡系亲自开炉铸剑,剑成之日,献于天子,据说那是神的厚赐。而今,虽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然而燕氏代代倾全族之力铸造而出的宝剑,依旧是皇权的象征。
奉此剑,如朕临。
众人皆屏息,历来为天子试剑的第一人,都是天子心腹。今日七王之举,无非是意在皇位,六王却是在摆明自己的立场了。虽为一母同养,终究还是站在了对立的一方,而这一对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此前,六王夜琩在世人眼中,不过出身平平、天资一般的皇子而已,最多不过是其养母乃是煊赫的卫氏女,即使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亲子不能登临大位,却依旧是可以动摇今上龙椅的存在。至今,皇帝与沈太后不过险胜而已。
没有人会相信卫氏会甘居太妃之位,即使是众太妃之首;也没有人会相信,冷峻深沉的七王会甘居闲散王位,即使他的封地是诸王之中最为富庶之一。
但凡有资格参加天子寿宴的人,哪个不是个中翘楚?心明眼亮的都晓得,卫氏迟早都是要反的。前几日传出六王为昌平郡王妃所害之流言,暗指皇帝不容兄弟,不惜毒杀,今日一见六王这寸步不让的模样,其中蹊跷自然值得大家细细品味。
而武将首席,显国公云霆端然而坐,丝毫不顾及次席兵部尚书卫叔尧沉下的面色,定胡将军南宫晟陪坐一侧,亲自把盏,面容端肃的云霆只有偶尔同南宫晟说话时面容才会稍稍缓和。论资历论军功论爵位,昔日连汝城候都要退避三舍的安定伯镇国将军卫叔尧,对上卸甲而归的云霆,也只能让上一让。
自一年前归来起便闲居府中的前镇南大将军,现任的显国公云霆,第一次盛装出席于朝臣世人眼中,一身端肃之气的铁血将军,于一众富贵锦绣堆砌的朝臣中极为醒目。许多因为他与昌平郡王妃父女关系不睦而被天子雪藏的揣测不攻自破。
想来卫氏便是因这般揣测而再三对昌平郡王妃下手,却忘记了其父在南疆近二十年来立下的赫赫威名,许多尚在观望的世家大族掌权者便又开始了新一番思量,显然,一向明哲保身的云府是彻彻底底的站在小皇帝那一方了。否则,明明已打定主意隐退的显国公又何必再次出山?
依他的军功,除了谋反,无论皇家谁做主都只能泼天富贵供着敬着。何必再犯天子忌讳?
是了,自古对于功成身退一词,没有人比云家人领悟的更加透彻,云霆这般强势归来,不怕日后步了陆氏后尘?
依云苏的理解,每逢燕氏传人入朝,便只有一句——宝剑赠英雄,英雄配美人;燕氏出美人,世代铸剑,那位英雄必然是这坐享江山天下的帝王君上。
想到此处,看向那宛若天仙临世的女子时便不由带了一丝打量。
世家女子,自小修身养性,藏于内里的心机城府却不可谓不深;这位燕氏柔君必是要进宫的,前日宫里传出消息,堂妹云薇似是有喜,**正是纷乱之际,却又多了这样一位代表西北燕氏的天仙美人!
不论堂下众人暗藏了多少心思计谋,夜琩只沉了气息、敛去容色,手腕一用力,便将太监捧在手中的宝剑抽出,铿的一声龙吟,响彻殿中,剑光莹莹,宛若极冷月色!
云苏不由低叹一声,“好剑!”
眸子之中满是激动之色。
夜琛眸中划过一丝笑意,轻轻在桌案之后将她的手按进手心。
云苏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夜琛笑笑,才复去看那柄燕氏全族耗时近十年铸成的宝剑。
但见剑身宽约三寸、刻九龙纹,呈浅黑色,材质为黑玄精铁,剑柄处镶嵌一枚稀世罕有的绿水石,成年男子拇指肚大小,盈盈如水一般,正是十年前先帝赐予燕氏铸剑之用,普天之前,只此一枚。
然而,云苏的一双星眸璀璨,却黏在剑刃处的森冷光华之上,细看一番,闭目轻感,不由轻声道:“未曾开刃已杀气内敛,若饮血,又是一柄绝世杀器。”
夜琛闻言,眸色轻澜,旋即看向那舞一套繁花剑法的夜琩,虽非资质非凡,却有一颗赤子之心,为了卫氏的养育之恩而多番隐忍,如今从那毒计之中抽身出来,想必已大彻大悟,倒是可以收为皇兄之用,毕竟,自古帝王皆孤独,有一手足立于冰冷的龙椅之侧,即使是什么都不做的闲散亲王,也少一点寂寞凄惶。
主意已定,夜琩正好一套剑法舞完,夜瑜执剑鞘上前,夜琩含笑就着夜瑜的手将剑还入鞘中,正待说些场面话也算成就一番兄友弟恭的佳话,生在帝王家自是惯于行这些场面之事的。
却不料夜瑜斟酌好的字句犹未出口,已有清逸出尘之声在静极的大殿响起,“恭喜皇兄,先得绝世好剑,又得良臣贤弟,更得燕氏舞乐!”
燕氏舞乐,自古便是盛世之征兆。故朝代几经更迭,燕氏始终为皇家座上之宾。
夜玦朗声大笑,“借琛弟吉言,燕氏舞乐乃盛世之兆,朕便以今年蓝田新贡的玄女临凡玉雕长卷为聘,柔君小姐入主承乾殿,为我大衍朝正二品昭仪,掌宫廷礼乐教化;燕公子音律无双,便封为韶乐公子,赐银缕玉衣,御前行走;燕氏铸剑有功,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上品贡缎百匹,宝马……”
燕氏兄妹及几位在朝族人上前谢恩。
然后便是宫廷舞乐,歌舞升平的一番盛世景象,自然是宾主尽欢的。
此时,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不过,显然这场寿宴的主角,大衍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含笑看着一番盛世景象时,眸光璀璨,却未有丝毫迷醉。
“看来柳卿似乎对朕的侍酒宫女颇感兴趣。”
夜玦轻轻挑眉,不带一丝王者霸气,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笑着喊师傅的稚嫩少年。然而,柳含暄自是知道这被自己一手指点历练至今的少年皇帝能走到今天,能被剑道世家西北燕氏所认可追随,到底经历过多少明刀暗箭。
醉眼惺忪,抬眼望向少年皇帝时,柳含暄一双灼灼桃花目扫过对面的盛装女子,名满天下的沈大学士,今日以皇帝姨母,一品惠国夫人的身份高坐女宾之首,便是先帝胞妹安平公主也只能屈居次席……
“回禀陛下,为臣斟酒的这位姑娘长了一双妙手,美哉!丽哉!到让微臣晃了神。”
夜玦微微一笑,“柳卿年轻时,号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因而发誓阅尽世间美色而终身不娶,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中馈乏人,相府亦不可一日无主母,母后言及于此,常常喟叹一番。初见葭荣,朕便觉得柳相定会喜欢,而今一见,果如朕之所料。”
“葭荣?”柳含暄摆了摆有些飘飘荡荡的头颅,仿佛想起此女的来历,不由苦笑。
可那年轻的君王轻轻的一句—朕觉得柳相定会喜欢,便为此事定了下了结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个女子?
柳含暄摇摇晃晃的欲起身谢恩,一旁娇娇柔柔的少女已含羞带怯的上前相扶,柳含暄转首深深的看了一眼对面那端庄而坐的女子,依旧是那般端方高贵之人,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会让她动容,哪怕只是轻轻蹙一下眉。
“臣已年近不惑,恐是配不上这豆蔻年华的葭荣小姐。”
柳含暄不理周遭瞬间冷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