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苏也不再理会玉绾,径自去睡下,还亲自将绣满平安如意纹样的帷帐拉下。
玉绾跪了半夜,心中思绪翻飞,忽而便顿悟了。
悄无声息的笑了自己半天,便轻手轻脚的去碧纱橱里歇下,此刻才感觉到膝上的阵阵钝痛,疼着疼着也就睡着了。
待玉绾熟睡的鼾声响起,云苏才缓缓睁开双眸,定定的望着床顶上雕刻的八仙过海图,图中海上明月所用之物乃是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静静的绽放出柔和的光芒,可以在夜里看清这丈余大床内雕刻的十数幅精致刻画。
每幅画的背后,都是一个神话传说。
自成一体的大床内,总共雕刻了九十九幅。
是淳儿亲自督着匠人一点一点的做出来,送给自己的新婚贺礼。就连床顶的那粒罕见的夜明珠,也是淳儿最为心爱之物…
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个月的妹妹,从小便是把自己最爱的东西与自己分享,用着自己的郡主派头替自己出头。许许多多时候,其实自己不是不生气,而是不习惯生气。因为自己还没来得及生气,淳儿已经替自己出过气了。
比起敏君总是在自己面前一味不屑的指责董氏,令自己与董氏交恶;淳儿那般高傲的性子,却每次来府里都会给董氏母女送上厚礼,再多不屑也藏在心里,面上却以礼相待,不就是为了自己吗?
真正对你好的人,是会为你考虑周全,而非仅仅投你所好。
如此,便该思谋一番如何跟左贤夫人结个善缘了。自己已命玉绾去查三十四五年前京城的旧事了。但若要寻个闺阁女子的过去,怕是只有去从闺阁女子中下手。
自己熟悉且比较可信的,不外乎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外祖母钟老夫人,另一个便是同云府做了四十多年邻居的简郡王府的老郡妃了。想通了这处,心事也算告一段落,合上双眼,便悠然入梦。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云苏便踏上前往钟府的马车。
钟老夫人当然讶异云苏的前来,自己将翠屏收做钟府的养女那件事,的确是有欠考虑。自己以为是一家人不必计较那么多,不想却落了已故女儿妙娘和外孙女苏儿的脸面。
幸而娇娘说合了棋儿跟逊哥儿的婚事,也算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苏儿却不再同自己亲近,每回来了也都是寻老侯爷的多,甚少同自己说话交心。
这一次,却是向着自己来的,虽然像是问事儿的,但至少第一个找的是自己这外祖母,而不是自己的老头子嘛!
钟老夫人心里得意,笑意盈盈的问候了一番,才道:“你舅舅与舅母一年十一个月都在外头跑,你大舅母虽然掌家很有一套,但毕竟没有诰命在身,外祖母琢磨着,赶明儿请左贤夫人过府做客,请你和良夫人来相陪如何?”
云苏微笑,“外祖母自是好意,只是左贤夫人乃是冉国使臣,虽然跟咱们要结姻亲,但咱是女方,要矜持,哪有上赶着的道理?”
事实上,云苏作为淳意的长嫂,宴请左贤夫人一番还算说得过去;钟侯府虽是淳意的外家,却终究隔了一层,天子不会疑心夜琛,却并不会不去猜忌钟府,毕竟,哪家天子喜欢自己的臣下同邻国权贵亲近呢?
钟老侯爷自来纵着钟老夫人,钟老夫人除了早年受过婆婆的委屈,却大半生都是由老侯爷护着的,故而虽已是花甲之年,亦少懂朝堂之上的波云诡异。大局上,也并不是个拎得清的,近年来又因着她已是这府里最高掌权人,常常说风便是雨,否则又怎会办出将四姨娘认作府中庶出养女的糊涂事来?
故而,不能同她说理儿,却是要顺着她的心意讲情。
果然,钟老夫人点头称是道:“苏儿说的有道理,是这个理儿,咱可不能让她看轻了去。”
云苏则笑了笑,借机道:“说来,苏儿可是有个老事儿要问问外祖母,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此事非您不可呢。”
钟老夫人自然知道这是外孙女儿在夸自己呢,咧嘴笑道:“真是的,一张小嘴都快长成花儿了,说吧,什么事?”
云苏便问道:“三十五六年前,京城可有一户姓宋的人家获罪流放?”
钟老夫人面色一变,眸光有些飘忽起来。
“三十五六年前的宋姓人家?你怎的突然有此一问?”
“是一位冉国使团的朋友托我查找,其母仿佛便是因为此事而流落冉国,为了完成其母遗愿,定要来京寻一番故人。”
至于这位朋友是左贤夫人之事,自不便相告,老夫人未问,也算不得欺瞒。
一向健谈的老夫人却是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可还有别的线索?”
“有,那位朋友的母亲,闺名叫做以笙,若是外祖母能想起一二线索,不妨告诉苏儿,苏儿也好有处去寻。”
钟老夫人的心思在往事里百转千回了一番,回过神儿来倒也能想明白因由,轻轻叹息一声道:“你这孩子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如今这般上心,你这朋友在冉国使团的地位不低吧。欲施恩是为了淳儿打算?”
云苏不言语,却眸光坚定的点头。
这是表示她势必要查个究竟了,即使老夫人自己不说,京里知道那事儿的老人儿却还有些,何况谁能比自己更清楚?
只是没有想到,元哥儿找了她那么多年,她竟在冉国……
钟老夫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原本是些陈年旧事,时过境迁了许久,我以为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想起了。”
云苏见她精神依旧充沛却已满脸皱纹的面容上浮现出喜怒哀乐悲伤交织的情绪,最后都化为对岁月流逝的感慨,不由心中一动,等反应过来时,已将她的右手合握在手心。
钟老夫人见状,慈祥一笑,敛去那情绪万千,开始讲述起一段近四十年的陈年往事。
钟老夫人的娘家并不显赫,祖上虽然曾经煊赫过,到了老夫人祖父这辈却也渐渐败了,而老夫人的父亲,却自幼习武,成为当朝天子昭武帝的带刀侍卫,深受皇恩。曾跟随昭武帝征战东胡,立下赫赫战功,封为冠军侯。那是钟老夫人娘家最为显赫之时,钟老夫人也是在那时嫁入长宁侯府的。
可惜,在钟老夫人嫁入钟府的第五年,昭武帝被东胡刺客行刺,因那些刺客是藏匿在义勇侯郑氏的家眷之中,虽非有意通敌,却仍是因不察而铸成大错,陆太后盛怒之下将郑氏满门抄斩,而当时负责护卫的三位禁卫统领亦自尽谢罪,其家眷皆流放苦寒之地。
其中便有钟老夫人的兄长,冠军侯世子宋銘恩。
先帝重伤数日,不治驾崩。
冠军侯在与女儿断绝关系之后,自刭于昭武帝的灵前。
陆太后感其忠义,便也没有再牵连甚广,只流放了宋銘恩的家眷。
老夫人正身怀有孕,便是那时早产下云苏的母亲妙娘。
“此后,我一心在府中相夫教子,再不出门应酬、与世家女眷们结交,亦冷心冷面的从不打听娘家的后事如何。如此一过近四十年了,我竟还能听到一丝消息,可是天意?”
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云苏默默的用丝帕替老夫人将脸上泪水拭干净,面上挤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道:“外祖母审时度势,保全了自己和钟府,却委屈了自己,苏儿佩服。”
目光真诚,已不见往日的有礼却疏离。
钟老夫人极力收敛起悲伤的情绪,含泪笑道:“苏儿你那么聪明,自然已经猜到,外祖母的娘家便是宋氏,大嫂的娘家便是郑氏,闺名就是以笙二字,她的遗愿,怕是要寻当时只有五岁的侄儿。只是没想到她有这番际遇,也合该是她福缘深厚。”
近半个时辰的讲述,亦让云苏唏嘘不已。
怪不得自己从没见过外祖母娘家的亲人,怪不得母亲连云氏别宗的云泠姑姑都会施以援手却从不曾与外家有来往。自己本以为是有什么内情,却不想竟是如此辛酸的往事。
“可是,那位宋郑以笙不是庶出吗?如何能成为冠军侯府的世子夫人?”
老夫人微微一笑,却也只是感慨的为云苏解惑道:“宋家在你曾外祖父封侯之前,不过是中等人家,人丁单薄;你曾外祖父只有一子一女,便是你舅祖跟我,彼时郑氏却是几代公卿之家,底蕴深厚,以笙便是庶出,也是才貌双全的佳人,若非自幼身子弱些,也轮不到宋家这样的人家。等后来你曾外祖父封了侯,宋家才显赫起来,终究是底蕴差了些……”
否则,当年若是再多些助益,父亲也不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同自己断绝关系了。
“外祖母当真没有寻过那位表舅舅?按理说,他可是宋家唯一的血脉了。”
云苏继续疑惑,只是流放却并未充军,遇上大赦之年是可以赦免为庶民的,昭武帝至今,皇帝都换了两轮,其间也有数次大赦的,外祖母若是有心,大可在大赦之后为侄儿安排一条后路。
钟老夫人微微一笑,“几年之后,有一次大赦,你外祖父替早亡的闻姨娘领养了一个孩子,当时我一见那个孩子,便知道了。”
眸子一转,却有些孩子气的道:“否则,你以为你外祖父敢瞒着我弄个庶子出来?”
云苏则是嘴角微微抽搐起来,真的不怪母亲生在钟侯府这样的人家竟会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照此看来,外祖父是真的做到了!
若大舅舅不是外祖父的庶子,那外祖父的确对外祖母始终如一,因为府里的两个老姨娘从来都是摆设,这一点连当年三岁的淳儿都知道。
“所以,大舅舅其实就是舅祖的儿子,也就是宋郑以笙的儿子?”
此般情由,云苏倒不好唤作舅祖母了,只好低声的唤了其名讳。
老夫人叹息一声,点头道:“他不入仕,是不愿因旧事连累你外祖父;故而才选了行商一道,这些年总往北边儿跑,十有八九心里也是念着他母亲的吧。可惜,以笙的身子,怕是着实扛不到现在了……”
听罢实情,云苏感慨之余,又安慰了一番钟老夫人,陪她用了午饭,又亲自服侍她午休,等她睡熟了,才踱着步子去了钟老侯爷的外书房。
钟老侯爷一辈子都是无利不起早,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家族的荣华富贵,没想到生平只做了一件善事便得了厚报。原本只是想为老妻寻个慰藉,才将罪人之后的宋元变成了自己的庶长子钟庆余,也免了岳家唯一的后人流落市井。
却不曾想,竟捡到了冉国左贤夫人的异父兄长。
异父兄妹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何况阿房家主早在宋郑以笙去世之时便已立誓对此子视如己出了。
当然,左贤夫人刚托付云苏寻找,云苏后脚便把自己的庶舅推了出来,怎么看也有些巧合的成分,但钟老侯爷有证据啊,钟大爷在书房悬挂了近三十年的女子画像,正是年轻时候的宋郑以笙模样。
宋郑以笙给左贤夫人从小挂在脖子上的小金锁,钟大爷有一模一样的一个,那还是他抓周之时郑以笙亲自画了图样特意命金匠打造的一对儿小金锁,上面镶嵌的红宝石乃是同出一源,虽非价值连城的物件儿,却也是全世间只有这么一对儿。
云苏并未亲自出面,而是修书一封,陈述其中太过巧合之处,真假自请左贤夫人亲自辨明。
寻亲如此顺利,却是出乎阿房衡的预料,等她细细查看一番摆在面前的证据,又接见了钟家大爷之后,终于确定了母亲曾日夜思念的兄长并未因是罪人之后而颠沛流离,反而长于富贵之家,眼眸一酸,极力忍住泪水。
却没有即刻相认,而是收敛情绪后笑着道:“本夫人在冉国时,亦听过钟大爷的大名,长宁侯府乃是大衍朝的权贵之家,钟大爷为何如此辛苦的奔波于北地,仅仅是为了银子?”
钟庆余并未被告知真相,只是听钟老侯爷说左贤夫人那里可能有母亲的消息,便匆匆带了信物来拜见。
隔着一层珠帘,虽看不太清楚左贤夫人的容貌,却也能觉出左贤夫人并没有上位者的架子,因而也少了一分拘谨,面上露出一分真情来,“不瞒夫人,家母曾经流落北地,在下多年来一直在寻,一无所获之下,想着她可能是流落到关外,这才创立了走南闯北的庆余商队,行商寻人亦去过几回冉国,大名却是不敢当。”
左贤夫人眼波微转,细看手中旧画,笔锋稚嫩,却可以看出作画者的真心,一笔一划落实于细节处,都是小小少年的孺慕之情。。
画中女子短袄长裙,是大衍贵族女子的家常打扮。
那抚琴的模样,却让左贤夫人觉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令堂善琴?”
“家母自幼得名师教导,琴技高超,尤擅一曲阳关三叠,幼时,常常弹与在下听。”
左贤夫人微微一笑,浅碧色的瞳仁儿闪烁出一丝奇异的光芒,“本夫人在冉国,也算有些权势,若我帮你寻人,可有什么好处?”
钟庆余一听便是一喜,他同冉国人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最重诚信,且说一不二,因此有些激动道:“在下也算薄有家资,若真的可以寻到家母,夫人有用到在下之处尽管开口。不过……”
平复了一下兴奋的情绪,钟庆余的面上闪过一丝肃色,“在下可以尽一切力量满足夫人要求,但是必须无损于我大衍朝江山社稷。”
“哦?”左贤夫人眸中闪过一丝兴味,“钟大爷因何而母子分离?又因何而改名换姓、寄人篱下?你的父祖又因何而死?你外祖家又因何而满门抄斩?这样的皇帝和朝廷,值得你一介商人来尽忠?”
语至最末,已是尖厉的讽刺。
一句接着一句听在耳中,钟庆余心中越来越冷,默了片刻才道:“在下不知夫人如何这般清楚在下的身世,但既然夫人如此清楚,便该知道,郑宋两家落得如此下场,都是因为东胡人。我祖、我父皆因不能尽忠于天子愤而自刭,乃是用性命来告诫在下,何谓事君以忠!在下不才,不过粗略懂些商道,虽不能保家卫国,却也不会做那千古罪人!”
声音虽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尽显一副忠肝义胆。
左贤夫人微微讶异,这个身形清瘦、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竟会在这一刻爆发出如此灼人气场!
这才想起,从他进来到现在,一直是那般不卑不亢的行礼说话,远不同于自己以往见过的那些圆滑、谄媚的大衍商人。
心中暗自点头,神色却并未和缓,反而更见冷厉。
锐利深沉的眸光穿过珠帘直直压在钟庆余的身上,饶是钟庆余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也难以在这如利刃般的眸光之下多撑几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