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即使结局已定,却也要找些事来出气,只因一句意难平。
淳意不怪皇上和太后,甚至七分主动的自愿和亲,声势浩大的住进了重华宫……
但这并不代表她心里便没有怨气,钟娇教出来的女儿岂能是软柿子?更何况她自幼跟在先帝身边,没学到帝王之道也就罢了,但帝王整治人那一套可没少见。
于是,一个以为淳意是遭了算计,要委委屈屈的远嫁和亲的妃嫔悲剧了。
一个从四品的才人如何知道新封的孝纯长公主是遭人算计从而轻视长公主,言行冲撞长公主的呢?
因为这位王才人的母亲,是端懿贵太妃的嫡亲侄女儿,其父便是那个把和亲人选名单上淳意名字放在首位的卫党在礼部官员。自然,淳意不知道这些。
但她瞌睡呢,便有人递上枕头。
正不痛快呢,就有不长眼且不怕死的跑来说刻薄话儿,而且这不长脑子的花瓶儿还是卫家的。
新仇加上旧恨,淳意搬进宫的第二天,便杖责了王才人,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打了个半死,理由很简单,无礼犯上,失德僭越,就是她亲姑祖母赶过来也没法子救她。
太后听了,也只说一句这王才人太不懂规矩便罢了。
内心却在说卫氏的后辈真是不抵事,蠢钝如斯,若个个都是这般,还有什么本事跟我家皇儿夺皇位?
如此,又因着前几日诸王的侧妃们都入了府,太后娘娘便想起自己皇儿的**里高位都缺,就算是先不立后,但只有恭谨二妃两个从一品皇妃,都是难堪大任的;几个贵嫔、婕妤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但目前都被华氏压着,如此,便动了从亲贵女眷里择几个苗子的心思。
淳意来请安时,就见到太后一副深思的模样。
“皇伯母可是有烦心之事?”淳意挨着太后坐了,笑盈盈的上去给她揉按着太阳穴。
太后舒服的闭上眼睛,悠悠道:“你日后是一国之母,许多事都要反复权衡,孤也不瞒你,你皇兄这段日子给了华贵嫔百般恩宠,她却是个不省事儿的,虽有几分聪明,却心性不好,文贞和萧氏有孕以来,更是明里暗里耍了不少手段;文贞还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萧氏却也不省心,看样子倒是想用这一胎来陷害华氏。恭谨二妃难堪大用,哀家想着为你皇兄择几个身份贵重的来压一压这**的邪风。”
这么一说,淳意便想起来那个日益嚣张的华贵嫔来,不由皱眉道:“以华贵嫔的性子,仰仗着皇祖母的骄纵,寻常女子还真不是对手,若要找个比她还骄纵的也真不易。若要压这邪风,需得找个品行端正的,起码看样子是贤德的,且还要聪慧识大体。”
太后点头,“这便是孤深思的原因了,安平府里如今这副样子,她家二姑娘是不行了;你其余几位皇姑,当年生母位分都不高,有自知之明却没什么脑子,教出来的女儿做个翁主在夫家威风威风也就罢了,入宫却是不够看的。可若没个封号出身,怕也轻易压不住有你皇祖母撑腰的华氏。”
淳意略一沉吟,便想起一个人来,因而微微一笑道:“如果是皇伯母,您会疼爱娘家的侄孙女儿,还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女儿?”
“你是说孝柔?”太后思谋一番,点了点头,“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有两点,一是你皇祖母怕是会动了让她位主正宫的心思,二是她虽心性不低,却未必会直接跟华贵嫔碰上,若是华氏输了,这宫里可就一头独大了。”
淳意微笑,心中却是一冷,“皇伯母不是说过一力降十会吗?孝柔这样的,素来柔和,对上那刁蛮骄纵的自要吃亏的,华贵嫔不敢是因为皇祖母更亲近自己的外孙女儿,可皇祖母已经老了,她也知道孝柔父族不显,如何能位主正宫?自是要徐徐图之。而西靖王府却是好端端的立在西疆,连皇兄如今都只能拉拢着。”
太后便睁开眼,用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记。
“你个鬼丫头,倒是不枉我教你一场,不仅解了题,还替你哥哥嫂子除了碍眼的物事!”
淳意不以为意的吐了吐舌头,“一举几得的事,咱们何乐而不为呢?”
的确,沈太后唇角勾了勾,一举几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孤的淳儿,真是长大了呢。”
出了长乐宫,淳意便懒洋洋的窝在软轿里,双手合在一起,指尖冰凉。十跟指甲,鲜红的蔻丹欲灼了眼眸,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几句话,便左右了别人的命运,一双素手,便是杀人也不染血。
所以,长大便是自己终于也成为自己曾经厌恶过的那般人吗?
可自己没得后悔呢。
若是今日放过了她们,他日谁会放过我的亲人?
不愿迁怒,却终究意难平……
这番争斗,不能一力降十会,便是不死不休了。
哥哥,苏儿姐,淳儿一定不能输,就算他日哥哥输了,淳儿也要为你们争一个保命符。
谁敢害了一国之母兄嫂的性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次日,诸王侧妃入宫谢恩,适逢萧贵嫔小产,**诸位嫔妃皆有嫌疑,太后不愈,怒斥恭谨二妃治宫不严。未几,降懿旨,命礼部择吉日以正一品贤妃之礼,迎孝柔郡主入宫,位主贤福宫,执掌宫务。
同日,圣旨下,关氏女幼承庭训,丽质初成,择选入宫,封为正二品昭容,赐字曰丽,长伴帝驾。
一前一后的旨意出来,闻者皆心中暗自揣测。
以正一品贤妃之礼入宫,乃是数朝不曾有的尊荣,就算是当今太后,当年初入宫闱,也不过只是一个才人;除了皇后,礼迎入宫者,少之又少。
当然,先帝时以皇贵妃之礼迎入宫中的陈素莲不在此列。
宠妃与贤妃,如何能相较?
孝柔郡主,准贤妃,一入宫便是位分最高的妃子,且执掌宫务,那便是代行后权了。
不少人已在暗中揣测,是否贤妃一旦生下皇子,便可位尊正宫了?
至于一入宫便是正二品昭容丽昭容的关鸾儿,本来也算一件轰动之事,但奈何彼时孝柔郡主封妃的旨意已下,天子却在京郊行猎,一回来便立了丽昭容,置在了离太极殿最近的青鸾殿,期间种种,倒是令京民多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淳意,自是第一时间见到了给太后请安的丽昭容。
彼时,关鸾儿被宫女打扮的一团喜庆,却难掩眸中茫然,按着规矩给太后请安,行的却不是素日的郡主万福礼,而是宫中妃嫔第一次为太后请安时行的三跪九叩的大礼。
往后的每日请安,亦要跪拜。
太后的面色也不在是往日慈和的笑容,而是面对妃子时的淡然和疏离。
三跪九叩之后,关鸾儿由宫娥扶着起身,轻声道:”鸾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一旁的宫娥便不由的颤抖了一下,太后最重规矩了,丽昭容此刻这样说,自己定然要被罚了。
果然,太后的面色一寒,冷声道:“昭容初入宫中,不懂规矩,身边人也不懂吗?”
宫娥身子一抖,已跪倒在地,“太后饶命,是奴婢的过失,请太后责罚。”
这样的情形,一般是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关鸾儿尚未从宫娥被杖责的惨叫声中回过神来,已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嬷嬷站到了她的身侧,阴测测的说道:“昭容娘娘,按规矩,您应该说嫔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长公主万福。”
关鸾儿感觉自己已无法思考,讷讷的按照嬷嬷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太后还是那般疏离的模样,声音到底柔和了一分,“罢了,你才入宫,就让容嬷嬷教你几天规矩吧。”
关鸾儿被容嬷嬷一瞪,急忙谢恩。
待魂魄离体的关鸾儿带着自己的宫人和容嬷嬷退下,太后才叹了一声,“听她往日的事迹,孤以为是个多厉害的,看今日这情形,不过是被她那继母姨妈给捧杀了。”
淳意饮了一口只有太**里才有的极品大红袍,有些意兴阑珊道:“一如宫门深似海,她以往仗着身份在外面欺负人,如今却不行了;容嬷嬷真是厉害,看她的样子可真的是吓到了,皇伯母可不许偏心,这容嬷嬷可得给了淳儿!”
太后笑着嗔了淳意一眼,“就你是个促狭的,她这性子,被容嬷嬷调教最多半个月便守规矩了,误不了你去冉国。”
“哟,您可得嘱咐好了,别让容嬷嬷给调教的太狠了,否则谁来压制华氏?”
淳意笑嘻嘻说道,没心没肺的样子却叫太后想起瑞亲王夜璋。
聪慧的人看事情往往洞彻,却让旁人觉得不忍。若淳意哭闹一番、委委屈屈的嫁了,太后顶多是愧疚一时。可偏偏她这般无所谓、强颜欢笑的模样,却让太后心疼。
因而不由道:“淳儿,你可还有什么心愿,告诉皇伯母可好?”
淳意一愣,随即眸中闪过怅然之色,勉强笑道:“多谢皇伯母,淳儿……”
终究是没说出婉拒的话来,因而也得了太后的口谕,等婚期定了,在大婚之前,她可以由着性子出去玩闹一回。因为淳意想了许久,才说了一句,长这般大都不曾出过京城,和亲一走,怕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
太后听得不忍,红了眼眶,淳意却觉得自己只是那么一说,并没有什么可怜之处。但终归,太后还是一定要她在出嫁之前好好出去玩闹一场。
用由己的几个月,来慰藉身不由己的一生么?
送淳意出来时,陪伴了太后半生的素梅姑姑状似不经意道:”太后娘娘当年入宫之前,曾在江南游玩了一个月,奴婢至今记得那醉人的江南烟雨,常常于午夜梦回之际想起,一念起,唇边便是止不住的笑意。太后既给了恩典,殿下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淳意含笑一礼,“多谢姑姑提点。”
素梅侧身避过,遥望着初初长成的少女走远,眼角眉梢,划过一缕怅然。
自己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终于也要走向属于她的人生,原以为以太后对她的宠爱,合该是安稳美满的一生。却不料……
终究是造化弄人。
路都是自己选的,太后当年也可以不入宫,选个书香门第的公子,才子佳人吟风弄月的一生;可若如此,何来今日母仪天下?又何来沈氏满门富贵?
人生在世,有得必有舍,有舍必有得。
淳意也可以拒绝的,以她哥哥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的地位,不嫁算不得大罪,不过是添了些堵罢了。若是一条死路,太后不会让她视若亲女的淳意去的。
只是,面对这条路上满布的荆棘,太后始终不忍罢了。
宫里传出孝纯长公主杖责王才人的消息那日,云苏便知道淳意要干什么,出口恶气又何妨?阿琛也不差这几个仇人了。
只是第二日的两道旨意,却让云苏眼眸酸涩。
太后为何立贤妃也许是字面意思,但皇上却不可能是因为贪恋关鸾儿的容色而立了丽昭容。宫里何等的美人没有?更何况关鸾儿的容貌只算中上,气质明丽独特些罢了!
以关鸾儿的性子,便是日后出嫁了,只要夫家比不上西靖王府,也是会对阿琛痴缠不已的,就凭她上次摔断腿不是遭人嫁祸而是自己为了毁坏云苏声誉便可见一斑。
把西靖王府的嫡女指给诸王岂不是给别有用心之人增添了一大助力?
关鸾儿入宫,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她的红杏既出不了宫墙;她父王的势力亦没理由去支持别人。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昨昔还是娇养在深闺无忧无虑的少女,每日所烦恼,也不过是些小女儿的心思。
一步之后,便是再不能回头了。
淳儿,真的只想过我们小时候的日子,每天一起读书、一起弹琴、一起舞剑,为了谁的表现好而争吵,前一刻还是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转眼间便又和好如初、亲密无间…
世人皆言青梅竹马是最好,可谁又知好姐妹间的美好回忆最是难忘?
而我,只能看着我们彼此越走越远,先是相离别、再是道不同。你的未来,在冉国,你将会走向冉国女子至尊的位置。
在那之间,你将经历许许多多我与阿琛不愿也不忍你经历的阴谋算计、各式手段、甚至是彻骨伤害。
可此刻,我无能为力,因为我不能阻止你的命运,一如尘世间的每个人都身在此局中。不过,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你以后会有亲人,会有跟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到那时,今日的离别之痛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时间,是一帖良药,可以医治世间所有伤痛。
双手合十,闭目入定,我为你长祁安康。
玉绾悄然立在门边,静静的看着室中虔诚祈福的身影,美眸之中闪过一丝决断。
终于,寻了晚上铺床的时机将心意说出口。
无法面对她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眸光,玉绾颤抖着跪在床边,鼓足勇气道:“小姐,奴婢知您最放心不下长公主,如此,玉绾自请随长公主和亲,玉绾必定代小姐悉心照顾长公主!”
半响,并没有听到云苏的回答,感觉出她的视线虽飘渺却也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知怎的,眼睛里的泪水便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决堤一样冲出来。
若不是今日见小姐那祈福的模样与多年之前重合,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小姐的。
当年,自己被姑姑领着去见小姐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跪在庭院中央的小小身影,那样虔诚的单薄身影,深深的刻入玉绾的脑海,此生此世不能忘。
习青进来时,有些错愕的看到少夫人面无表情的坐在妆台前,玉绾却跪在床边,虽极力隐忍却仍然止不住的抽泣。
少夫人待玉绾的情分可不同于旁人,此刻这是怎的了?
习青想了想,还是笑着行礼道:“少夫人,今儿值夜的事玉暖,这丫头有些风寒,您看是不是可以由奴婢替上?”
目不斜视,仿佛并未看见玉绾的失态。
“这段日子府中忙碌,你也辛苦了,今日下去好好休息,让玉绾值吧。”
数息之后,云苏开口道,声音平和淡然,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习青微笑行礼道:“那奴婢可就偷个懒儿好好歇歇了,辛苦玉绾妹妹了。”
玉绾已用袖子擦干脸上泪水,站起来冲着习青的方向低头行礼,声音囔囔道:“姐姐尽管去歇息,少夫人这里有玉绾在,您请放心。”
习青笑了笑,便冲云苏行礼退下。
心中却暗道,玉绾这几日接手府中事并不比自己轻松多少,自己还年长她几岁,又是受过宫里姑姑训导的,便是如此也颇觉繁累。玉绾不仅心思缜密,处理府中事务时也是刚柔并济,既不让人觉得以势压人,却又能笼络人心。
这般得力之人,缘何会开罪于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