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五年,除夕夜,适逢大朝年,群臣相聚,诸邦来贺,万民共庆。
是夜,淳意郡主留宿长乐宫。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淳意郡主及笄之礼,圣旨下,成亲王嫡长女淳意自幼承欢于先帝膝下,太后爱之若亲女,天子待之若亲妹,今日及笄,当举国欢庆,诏告天下,封为孝纯长公主,赐居重华宫。
次日,冉国左贤夫人奉上国书,求皇室贵女为储妃,愿与大衍结百年之好。
天子请于太后,昭告天下,以国礼许嫁孝纯长公主于冉国储君,钦命礼部督办。
淳意。
母妃为自己取名淳意,然她终究为了家国天下而背叛了自己的满腔情意,潜伏在了我那素未谋面的生父身边做了间者。
那局棋,即使他是开局者又如何?不过是一枚先行的子罢了。
他是斗不过哥哥的,因为哥哥早已洞悉了他的弱点。
母妃不在府里的日子里,我执掌府中诸事,竭力不为哥哥再添内忧。虽然苏儿姐一定会做得比我好,但是我跟哥哥都不愿让她过早涉足这红尘纷扰。她已为哥哥堕入凡尘,又怎忍心她再为此般庶务操劳?
却不想,竟给外人留下昌平郡妃软弱可欺的印象,七王兄夜瑜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终于惹怒了苏儿姐。其实,就凭苏儿姐乃是哥哥一手指点而成,那样的结果,不过是给七王兄一个警告罢了。
若能此生平安稳,谁愿争斗谁愿谋?
和亲,自古以来便是维持两国邦交的极好方法,乱世可用,盛世更是要用。
能用一个女子解决的事,何必千军万马、生灵涂炭?
其实早在冉国女汗派了嫡亲的姨母率使团入京,奉上远超往年贺仪的礼物之时,便以隐隐透露出联姻之意。
那时,自己便暗暗盘算过,皇伯父子嗣旺盛,然而公主们却大多夭折,只活了莲阳大皇姐和七岁的希康皇妹。
余者,夜氏贵女之中身份最尊贵者,何人能匹成亲王嫡女?
若是以前,此等表面风光、内里辛酸的事是轮不到成亲王府这般孤儿寡母之家的,可如今那人并没有死,虽知情人不多,却到底是不同了。
那日,崇德殿中,太后问我愿不愿意时,我无法说出半个拒绝的字眼来。
“本欲定了孝柔的,可太皇太后听闻之后便吵闹不休。结亲者,乃冉国储君,地位尊贵。而今的宗室之女中,以淳儿你的身份最为贵重。你母妃只你一个女儿,哀家本也不愿你远嫁万里之外,奈何……”
太后自然不愿落了刻薄之名,更何况淳意这孩子自小便惹人心疼,可她是一国太后,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必是要狠下心肠的。
淳意浅笑,面孔精致如画,虽未及笄,却早有皇室贵女的端华高贵。
优雅起身,缓缓跪伏于地,一拜之后,才直了背脊,浅笑道:“皇伯母,那人的事,您已知道了吧。”
太后微微惊讶,随即点了点下巴。
“哥哥和嫂嫂都要我装作不知道,仍旧过那天家郡主的无忧日子,然后寻一良人,安稳此生。呵呵,安稳此生!怕是每个深闺女儿最初的梦想吧!”
淳意好听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向往,却又突然有些伤感的说道:“淳儿自小不曾见过那人,皇伯父待淳儿如同亲生,淳儿心中,早已将皇伯父看做父亲一般。而今,却是对皇伯父的不敬了。”
太后闻之,亦有些怅然,保养得宜的面上,美如往昔的眸子亦带了三分无奈。
活到了如今的地位,如今的年纪,怕是最觉世事弄人了吧、
淳意再拜倒,起身后,眸光湛湛,满是坚定。
“皇伯母,淳儿自幼长于皇伯父膝下,深知天子之不易,您是万民之母亦不易,请准了淳儿为您和皇兄分忧,和亲冉国可好?”
太后心中一痛,早已不会哭泣的眼眸亦觉得酸涩。
“哥哥和那人不同,您是知道的,淳意远嫁之后,哥哥便只有嫂嫂了,还请您多加照拂。”
淳意最后一次伏地,行了大礼。
太后轻叹一声,“你这孩子,不懂事些又何妨?如此一来,哀家却舍不得了。“
这一句,太后并非虚言,而是真心实意的一句话。
我心知太后已不忍,刹那之间的犹豫便可定下我的一生。
可我早已做了决定,因而眸中满含坚定的说道:“淳儿知道太后怜惜淳儿,定欲思量在择人选。可希康皇妹年幼,试问宗室之中可有比成亲王唯一嫡女更贵重的女子?冉国此来,诚意十足,我朝又怎能怠慢?稍有不慎,结亲不成不说再起战乱怎么办?能用一个淳儿解决的,何必动用千军万马、祸及苍生?”
太后眸光微闪,“可冉国民风剽悍,大衍和亲而去的女子,大多红颜薄命,且其风俗不同于中原,前朝的无忧公主便是从其风俗,以庶母身份嫁与新汗,郁郁而终……”
我看见太后眸中的不忍,亦看见九凤飞凰冠下那不知何时已染上雪色的发髻。
一时间,竟大笑起来。
“前朝和亲的,皆身不由己,淳儿却是自己个儿心甘情愿的,自然已做好一切应对的准备。哥哥在大衍为皇兄匡扶天下,淳儿便在柔然为皇兄安了一方忧患。太后今日若是不同意,淳儿明日便上书,自请和亲!”
我听见自己字字清越,句句铿锵,连自己都感动了呢。
抬眼去看皇伯母,我已称她为太后,她必然已经明白,我们不止是伯母与侄女儿,更是一朝太后与郡主,皇朝兴衰系着自身荣辱,不仅是自身,更有血脉相依的亲人和性命相托的追随者。
最后的记忆里,皇伯母轻舒一口气,微微而笑道:“或许,淳儿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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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之礼那日,我平静的随着哥哥谢恩接旨。清晰的感觉到哥哥复杂的目光和苏儿姐隐忍的伤痛,我笑着接过象征长公主身份的金册玉印,笑着道:“哥哥,日后见了淳儿你可要行礼了哦。”
哥哥沉默良久之后,才风轻云淡道:“好。”
我最喜欢哥哥那样风轻云淡的笑容,我学了无数次却总也学不会,我知道,那是对于世间万物皆心中有数的从容淡定。
若是择一良人嫁了,我永远也不必这般。
可我要嫁的,是冉国的储君,未来的冉国大汗,一国之主如何能是良人?
于是,我也仿了哥哥那样的从容浅笑道:“淳儿在开玩笑罢了,哥哥是兄长,如何能向妹妹行礼呢?”
我可以感受到苏儿姐那一瞬间沉痛的眸光,却故意不去看她。
对着哥哥已是勉力忍耐,若是对着她,想必我会忍不住大哭起来吧!可我不能哭、亦不该哭。
那是无上的荣耀与恩典,我怎么能哭呢?
我该笑啊,我该灿烂的大笑,以示我的幸运与得意。
所以我一直笑着,穿梭于前来恭贺我及笄的王孙贵族之中,直到那清澈的嗓音响起。
“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本该大哭着扑向他的怀中的,可我没有,我扯着笑僵了的脸继续笑着看向那个我此生第一个喜欢过的男子。
才不到半年,我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自己以为的那般喜欢,他拒绝了我,我只难过了一阵子便忙着别的事情去了。
原来,我骨子里也是那般薄情冷血之人。
他依旧是那般光风霁月的疏眉朗目,温润无暇的笑容令人觉得很温暖,只是,如今这般情形,我的心和血怕是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笑容而暖和起来了。
“云大公子,好久不见。”
是啊,听说他参加了秋试,且名列前茅,等正月三十的殿试之后,便是前途无量。
我看见他温润无暇的笑容起了一丝褶皱,心里却笑了,也许,淳意除了身份之外,并不是一无是处呢。
“淳儿,你……”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于刹那间明悟了许多事。
清浅一笑,像极了哥哥的样子,“逸之哥哥,或许这是淳儿此生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方才你看见了吗?我已是孝纯长公主了。”
云谦皱眉,“陛下为何无端给你如此厚赐?莫不是……”
“云大公子!”未等他说完,我已出口打断,“皇兄疼我,为我择了一国储君为夫,想必明日便有旨意下来了。”
如此平静的语气出口,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竟能这般淡然。
我看见他素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荡出惊诧、愕然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然而,那些同我一个即将和亲的人又有什么关联呢?
他离开的步子有些踉跄,我目送他远去,哥哥悠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这丫头,长进不小。”
我回眸,对上苏儿姐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
闻得她声如清泉,缓缓流入我的脑海。
“昨日之日,宛如覆水,既已难收,索性弃之;今日之日,当慎思之,明辨之,以求安乐无忧。”
我扬眉而笑,这一次的笑不再僵硬,“苏儿姐,覆水难收,我们都要向前看,过好如今和以后的日子。”
自小跟在她和哥哥身边,我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是在自责,若不是她出手警告七王兄,七王兄又为何连同卫氏将我的名字放在了备选名单的首位?
这便是她,永远将周围人的不幸归结于自己。
“苏儿姐,替我好好收拾卫家。”
呵,为了让哥哥少一分助力便将我远嫁吗?
再大的助力又如何能大的过一国之力?
有我在冉国一日,冉国便是哥哥与皇兄的助力!
浅笑、步行、穿梭于如云女眷之中,看向我身上的目光里有羡慕、嫉妒、同情、怜悯甚至可惜……
那有如何?
我夜淳意何时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了?
就算我要远嫁,在大衍,我也是地位尊崇的长公主,位比皇后,爵同亲王,便是端懿贵太妃,也无需行礼,她们算计我时,可曾料到今日?
翠竹院。
自接了赐婚的圣旨之后,云苏便一言不发的端坐于花厅主位,平时言笑晏晏的一干美貌丫鬟们此刻皆屏气凝声、垂首立着,假装自己是诸子、花盆子、尽量不发出丝毫声音。
虽然早有几分心里准备,但是真个接了圣旨,云苏便觉得胸中气血翻腾,恨不得提剑去砍了那一干魑魅魍魉出一口恶气!
好吧,纵使被阿琛教了这么多年,遇事要淡定从容,其实大部分时候是自己反应迟钝,等反应过来了,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但云家近几代大多是武将,虽然自祖先那里传了儒雅样子来,遇事之时,第一反应却大多都是武人的反应。
比如钟妙娘在云家做了十几年的媳妇,遇见云泠那事时,义愤之下,便将向国公一脉直接以雷霆手段逼出京城,全无其父钟侯那般文人委婉却更缜密的作风。
云苏作为云家和钟妙娘的女儿,只有少数人知道她生气时是有多么暴虐。
当然,作为一个女子,天性使然,且十几年来也没什么值得她动怒的事情,所以不显露。
淳意这事儿一出,云苏已是极力在克制自己的怒火。
好端端娇生惯养的闺女,谁愿意她嫁去那万里之外从此再难得见?便是去做一国储妃,还不是表面风光、内里苦涩之事?若是大衍突然出来一位他国皇后,能活几载?是以,历朝历代里,但凡外邦和亲的公主,不论真假,都是做不得大衍的皇后的,至多不过是皇贵妃罢了。
异国人做一国之母?大衍排外,冉国就不排外?即使没有大衍这般排外,也必然有心存恶意者,淳意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抵挡?
越想越生气,却是碍于身份不能狠狠揍那些人一顿,只得按了阿琛的法子忍下来,日后狠狠的报复回去。
可报复回去又如何?淳儿可以不嫁吗?
云苏一生气,便想砸东西,可砸了东西损失的还不是自家?
于是便只能坐在那里狠狠的生闷气。
夜琛随玉绾进来时,看见的便是黑着脸坐在那里的云苏,旁边一遛丫鬟都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的当木头人。
轻笑一声,挥了挥手,叫丫鬟们都退下。
玉绾有些担忧的带着丫鬟们退下,看样子小姐这次气得不轻,也只有郡王可以劝上一二了。
夜琛上前握住云苏的双手,不出意料,一双素手冰凉冰凉的,还有细细的冷汗冒着,近了,还能听见她牙关紧咬的嘎吱声,显然是用尽全力压制着暴怒。
“呵,能把我的阿苏气成这样,夜瑜的本事不小。”
打趣儿似的说了一句,左手却已扶上云苏的脸颊,爱怜似得抚了抚,才用力把她的嘴唇掰开,轻声道:“好了,再要牙齿都要咬碎了,他们敢算计我妹妹,自然要有敢承担后果的觉悟。”
云苏这才仿佛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要如何做?”
声音确实沙哑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你手下的人脉,皆是难得一见的行商天才,断了他们的财路是个不错的法子,不过也只是断其一指。我会向皇兄启奏,冉国路远,长公主一人远嫁未免孤苦过甚,当与冉国互遣使臣,长居友邦。”
“长居友邦?”
“实则交换质子,若是有心人挑拨两国开战,妹妹如何自处?这质子的作用便显了。”
“那质子,要从夜瑜一派选?”云苏挑眉,“若是那质子在冉国经营,对淳儿不利该如何?”
夜琛难得眼波流转、勾唇一笑便是颠倒众生的魅惑,“淳儿是我的妹妹,怎会是个弱的?若是能保她平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