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之平民间起了冲突,不能和解时便犹如泼妇对骂当街街、撸袖子打架,直至有一方被骂软了、打服了,另一方就趾高气扬的赢了。
天下间所有的纷争,也就两条路,要么和解,要么打斗一番分出个胜负。
争斗也有两种方式,动口不动手谓之文斗,闷声挥拳头谓之武斗。
钟老侯爷一向自诩文臣谋士,不似武夫逞匹夫之勇,自然不会选择武斗。
但依他老人家明哲保身的风格,是不会直接作为斗倒卫氏的主力出现的,但人家都欺负上门了,总不能让云苏一个小辈扛吧?
于是,钟老侯爷决定出手给个警告也就罢了。
既然是警告,便不会伤筋动骨,却也不能轻了,若是软绵绵的可就更加壮了对方的胆。
所以,永寿伯府很不幸呐。
次日一早,钟老夫人吃饱喝足,便摆开阵仗去了永寿伯讲道理,当长辈的不自重,竟去新媳妇那里风言风语,还压着新媳妇给自己夫君纳妾,成何体统?我钟、云二家的女儿便是被你们这般欺负的不成?太后尚且未提,正经婆婆也没提,你一个远方堂嫂多什么事?
这厢,永寿伯夫人被钟老夫人堵在门上数落,占着理儿,说话并不粗鲁却字字句句、里里外外让能言会道的卫氏不能反驳半句。
那厢,钟老侯爷则是跪在宫门口老泪纵横,“我长女命苦早逝,就留了这么一个儿外孙女儿在世上,她才嫁到成亲王府不到三月,哪里令皇家不满意了,要赐人入府掌事?还是宗室永寿伯夫人亲自登门明示?钟某老朽,竟不知远方堂兄竟也能管起了堂弟的家事?钟氏何至遭此羞辱,竟为皇家如此厌弃?”
腊月二十七,正是贴春联儿的日子,早朝却不曾罢了,又是大朝年,钟老侯爷便在百官下朝处的宫门口望着太极殿方向默默哭着,等官儿多了便哭诉,久了更仿佛声嘶力竭,直令闻者落泪、听者伤心。谁没个老了的时候?倘若等自己老了,从朝上退了下来,自己的儿孙被欺辱又该如何?
一圈儿大臣们也不言语,默默在一旁伫立,大多在思索今日之事天子会如何处理,若是袒护宗室而不顾老臣,接下来的事便该好好思量了。
此处的动静,自然很快传到**。
钟老侯爷哭的差不多了,远远瞧见圣上身边的内监过来便适时的力竭晕厥。
夜玦下了朝,刚给太后请了安,便接到了内监的通禀。
太后听罢,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曼声道:“许久不见钟卿如此了!”
眼角眉梢都是许久不曾见过的愉悦。
夜玦抽了抽嘴角,“母后,这钟老大人仿佛有些老小孩儿了。”
太后和颜悦色道:“皇儿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钟老大人是老臣,虽喧闹宫门然情有可原,理应安抚;永寿伯管教不严,罚俸半年。”
太后轻笑一声,“皇儿处置的很是公允,然后钟卿归野时你还小,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先帝曾言,归义萧,长宁钟,天家鹰犬也。等到了钟卿这里,忠义一般,却是少见的圆滑,从不轻易得罪任何一方。但他若向谁下口,那人便非得掉块肉下来不可。”
“母后您的意思,朕若这般处置,钟卿会倚仗着年事已高而不依不饶?”
太后轻轻摇首,“非也,以他的为人,既然能倚老卖老在宫门口泣诉,便也能派他的老妻堵上永寿伯府去问责,钟老夫人的辈分,便是太皇太后也得让三分,何况算按娘家也不过跟哀家平辈的永寿伯夫人?”
是了,千秋公主可是先帝的小皇姑,虽久不问世事,然若太皇太后犯起浑来,宗室之内也唯有她可一用。钟老夫人可不就是千秋公主的婆母?
钟家的确淡出朝堂已久,可钟府除了庶长子从商,世子尚了太后也得喊一声小皇姑的千秋公主,长女已逝世却是云府昔日主母,次女守寡多年却也是成亲王妃,三门姻亲可都是来头不小的,也难怪会被先帝忌惮了。
便是如今避世多年,再回京师,旁人也是不敢小瞧的。
可这旁人自是不包括先帝时便烈火烹油的卫氏。
夜玦若有所思了片刻,“卫氏要向琛弟的内院下手,欺王婶不在、弟妹年轻,淳儿又是未出阁的,琛弟不能直接插手内院之事,便在弟妹那里下手;不曾想,弟妹却以为是宫中的意思,负气去了钟府,这才引得钟老侯爷出手?”
太后微笑道:“皇儿能看到这一层已是难得,依哀家看,能让钟老侯爷出头可不是一件易事,否则云府那平妻董氏是哪里来的?你这弟妹,聪慧不输其母,机变更胜其姨,表面上看着温婉,内里却还有其姑的几分火辣性子,也只有这样的丫头才能镇得住那一竿子魑魅魍魉了。琛儿这亲娶得好!”
夜玦眸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阴霾,随即化作淡笑:“真的这般好?那中宫后位虚掷,母后可要为我好好寻一个这般好的姑娘。”
太后却似想起什么似地轻轻叹息一声,“这样的姑娘多是性情中人,天家无情是留不住的。皇儿日后若是遇见了,不若相忘于江湖,总好过似你父皇那样伤情伤心。”
夜玦觉得嗓子有些紧,尽量保持平静的问道:“母后所言,是父皇的皇贵妃?”
太后正要说些什么,却有内监匆匆入殿禀道:“钟老侯爷力竭晕厥了。”
夜玦一凛,威声道:“将钟老大人抬至太极殿偏殿,速宣太医。”
话头儿,便也由此揭过了。
钟老侯爷虽不知道如今天子的性情,却知道有沈太后坐镇,自己定然是不会白哭一遭的。
永寿伯就倒霉了、
不仅被天子亲派使者斥责其罔顾纲常、纵妻妄为,还罚其即日前去为天子守陵;而永寿伯夫人则因不安于室、挑拨宗亲、以下犯上之罪,即日革去诰命,闭门思过。
端懿贵太妃最亲近的庶妹,便这般被斗倒了。
钟侯不出手则已,既已出手,区区一个无实权的闲散伯爷能如何?
这般重罚,却也出了一口恶气。
腊月二十八,云苏被钟府大张旗鼓的送回成亲王府,淳意竖着大拇指等在那里,直叹苏儿姐高明。
云苏不以为然。
“客院的那起子人可走了?”
淳意拍手笑道:“本来七王兄还找借口不走,正巧永寿伯的消息传来,他脸都绿了,当下便冷着脸带人走了,什么都没带。”
云苏耸了耸肩,“那你可将东西收拾好了给人家送去?”
淳意见四下没人,吐了吐舌头道:“当然,不过听说七王兄去了九王兄那里,我就把东西装好连着他和他侧妃用惯的丫鬟们都一起送过去了。”
云苏轻轻点头,面色微缓道:“你哥哥呢?”
“我去跟哥哥说这好事,哥哥只说了一句做得好,便又去忙了。”淳意嘟唇,有些不高兴道。“最近都没怎么好好同哥哥说过话呢。”
云苏唇角微勾,“希望他们能善罢甘休。”
“若是他们不肯呢?”淳意习惯性的反问,云苏没有回答,她自己却下意识的抖了抖。仿佛哥哥跟自己和苏儿姐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唷。
天家无情,但愿这次不要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云苏浅笑,窗棂上雕刻的缠枝牡丹开的茁壮,窗外雪舞纷飞,屋内却温暖如春;如此富贵,就像那飞蛾眼中的火,烈火烹油固然喜人,可若是火中取栗呢?
有的人,天生就是敌人,即使他们身上流着同一位祖先的鲜血,亦注定了不死不休。
夜瑜作如是想,既然成亲王府这里不好下手,断了他其余倚仗便是。
父皇若果真全心全意将皇位传于老四,又何必只给他几个心腹?纵昌平郡王天纵之姿,又怎敌一个根深叶茂的百年世家?
双拳难敌四手,百足之虫难死,死亦不僵,你昌平却不过一人尔。
卫氏倾百年之力,可否夺下这锦绣江山?
几乎是在同时,皇城之巅的天子、独坐小楼的国师、富贵锦绣的诸侯、手握重兵的将军、醉卧美人膝的贵家子,都在思量谋划着。
腊月二十八,天子于太极殿召见诸邦使臣,冉国左贤夫人奉上女汗亲笔书信,愿为储君迎娶大衍贵女为正妃,结百年之好。
联姻之事,已成定局。
先帝的公主们多幼年夭折,唯余莲阳长公主与七岁的希康公主;亲王府里待嫁的郡主们不少,但身份最尊贵的却是淳意。
原本,成亲王府便是孤寡之家,于情于礼,太后都不会让成亲王唯一的女儿远嫁。但昔日为先帝尽忠的成亲王却在前些日子蹦跶出来,欲杀亲子不说还掳走了自己的王妃,至今杳无音讯,此事虽不曾宣扬开来,明事之人却心知肚明。
如此,淳意便出现在了待选名单之中。
也因此事,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时机,于是呈给天子和太后的名单之上,第一个便是淳意。
留着淳意,她的亲事必会为昌平郡王添一份助力,若她去联姻,则会在皇帝与其心腹的昌平郡王之间制造嫌隙。
一箭双雕的事,向来做了也不嫌多。
于是大年夜举宫欢庆之时,淳意便被太后留下说话。
手指微颤的看着淳意随太后贴身侍奉的女官去了长乐宫,大朝年里耗费巨资整饬的欢庆,并无一丝热闹沁进云苏心里,脑海里一片空白,后背则激了一背冷汗出来。
“习青,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会儿。”云苏匆匆吩咐一声,便信步离开闹哄哄的挤满了亲贵的大殿。
习青急忙取了云苏的斗篷去追,追到殿门口时,云苏已在雪地里走了五六步。习青也顾不得仪态,小跑着上前替她披好。
云苏被冷风一吹,感觉清凉了不少,此刻天还未黑,亲贵们大多挤在烧的暖烘烘的大殿里,走了大约一刻钟,耳边便清静许多。
习青见云苏神色缓了些,才道:“郡妃,前面拐个弯便有个梅园,园子里有挡风的亭子,不若咱们去那里坐坐?”
云苏点头,一言不发的由习青引着往前走去,又走了一刻钟便到了。
说是梅园,其实是个种了几株老梅的三进院子里的一进,四周是青砖砌的墙,一个八角亭建在东北角上,已占了少半的地方。
进了亭子,一面窗冲一株开的繁茂的梅树开着,窗对面放着几个供人歇息的坐榻,其余皆关着,正中的铜炉里点着烧了一半银丝碳。
习青安置云苏坐了,替她将斗篷取下,叠好放在一侧,便静静的在门边垂手而立,不发出丝毫声音。
视线落在自己轻颤的指尖,双手交握感受着那冰凉的感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得一句,“习青,给我端杯热茶来。”
习青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有些心慌,但还是稳了心神道:“少夫人且坐一会,奴婢去去就回。”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停在门边,习青才刚走不可能现在回来,且她走的必定是宫人打扫过的石径,不可能踩着积雪。
抬头往门边望去,便撞进一双深不见底亦冰若寒潭的眸子。
数息之后,云苏便呵得一声轻笑开来,似在嘲讽、似在冷笑、亦仿佛只是在笑。
“你在笑什么?”
夜瑜走进来,在她的对面坐下,薄唇勾起冰凉的弧度,不像在笑,更似利刃。
云苏勾唇,亦学了他那样的弧度,反问道:
“景郡王不知我在为何而笑吗?”
夜瑜摇首,“我见过很多女子,或求贤良淑德、或求一心良人、或求风华无限,可你却不同,我看不见你所求。”
“所以前几番便都是试探了?!”仿佛在问,却是极为肯定的语气。
“钟侯拉下了永寿伯夫人,看似是为你讨公道出恶气,实际上,却是你的意思?”
夜瑜并不回答,也是反问。
冰蓝色的锦袍,以金线绣做蟒纹,羊脂玉冠将墨发一丝不苟的束起,从云苏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他寒冰削出的面孔。
“那郡王可曾猜出我为何要这般整治永寿伯夫人?”
夜瑜第二次摇首,“我猜不出,所以才来问你。”
云苏缓缓的坐直了,眸光微凉,仿佛结了一层薄冰。
淡然道:“不外乎杀鸡儆猴罢了,从郡王回京起,便三番五次的挑衅于我,云苏自问不曾得罪与你,一而再而三的此般作为,让我觉得堵心,所以出一口乌气罢了。”
“可惜,你们的动作有点儿大,我母妃折了一个庶妹,便只好叫昌平郡王舍一个嫡妹了。”
似笑非笑之中带着一丝得意与挑衅,看着云苏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然后,云苏明白了他的来意,很简单,落井下石。
可惜,这样的石比铺路的鹅卵石子还要小,击打在身上心里,都起不了多少波澜。
云苏感觉到冰凉的双手渐渐回暖,轻轻抬眸,灿然一笑道:“来日方长,终有一日郡王会后悔今日所为。”
“哦?”夜瑜的眸中闪过兴味,“可本王觉得自己不会后悔。”
云苏余光瞥见习青的衣角,含笑起身道:“那便走着瞧好了。”
言罢,优雅离去。
远望那女子清隽的背影,夜瑜轻笑:“他倒娶了个有意思的妻子。”
那笑容,冷酷之中夹杂着一丝残忍与血腥的味道。
习青跟上云苏的脚步,轻声道:“少夫人,有杀气。”
云苏不语,一路沉默,及至回到府中,才唤了玉珠来,吐出冰凉的一句话来。
“传出话去,自此刻起,打压卫氏手下所有的商家,断其财路。”
玉珠先是一愣,随即问道:“主子,秋娘姐姐不在京中,此事是否交由叶公子来办?”
“告诉叶嘉,半年之内,断了卫氏所有财路。”
玉珠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寒气森森的模样,立即行礼退下,火速去传话。
争斗本非吾愿,可尔等何曾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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