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夜琛总是行事匆匆的模样,甚至连小年宴都未曾出席,对外自是以称病为名目,可云苏却知道,他这一病是要比素日还劳累的。
但阿十貌似提醒的话却让云苏起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仿佛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
撇了撇嘴,云苏换了另一辆马车往翠竹院而去,令人直接将淳意送回了婵园。
夜琛的书房,最近都是灯火通明的。
云苏刚进了第一重院子,便有人影在前面的院门闪了闪,云苏想了想,顿住脚步。
身后跟着的玉绾便也停住脚步,微眯着眼睛打量这处,同在府里,此处虽离翠竹院极近,却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禁地,她偶尔代小姐传话时,便是候在此处,等候通禀,第二重院落,自己一向是跟着夜琛的书童清风一起目不斜视的穿过。
昌平郡王代天子掌机宜要事,自是要防心怀不轨之人刺探的。
追风出来时,便见云苏如修竹般立于那处,微风扬起她的裙裾,翩跹恍如飞仙,而她却仿佛并不在意眼前是何物,怔立着似有所思。
“郡妃。”追风先行了礼,才抬起头似乎有些疑惑她的突然到来。
云苏回神,“郡王在吗?”
“回郡妃,郡王此刻正与人谈事,想来还要用些时辰。”
“可用过晚饭了?”
“回郡妃,用过了。”
云苏颔首,语气温和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去看了宁郡王,他让我转告郡王一句;说是雁门关之事并不简单,他日前回京时还见卫家小子在那儿晃悠;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你替我传话便是,另外若是他得闲你便告诉他,我有些话要同他商量,是关于淳儿的。”
追风点头道:“郡妃请放心,属下一定将话带到。”
云苏微笑,带玉绾回了翠竹院不提。
且说半个时辰后,夜琛得了追风的传话,脑中某些最后的疑惑也解决了。
此事,要从景郡王夜瑜入京,用那向妩婳明里暗里给成亲王府后院找麻烦时说起。
许多人也许会认为以夜瑜为首、卫氏为主力的势力意在先除去最受先皇器重的昌平郡王,断当今皇帝一条臂膀。
但事实上,这般扰乱成亲王府的后宅内院,不过是一招故布疑阵之计。
他们真正下手的人,是今上的心腹之一,今上还是太子时便任贴身侍卫的南宫晟,如今镇守雁门关的定胡将军。
南宫家世代镇守雁门关,世袭一品定胡将军已有七代,皆以马革裹尸为训,南宫晟是南宫家唯一传人,三年前袭一品定胡将军,掌雁门关八万精兵,震慑东胡。
半月前,夜琛接到线报,南宫家三世忠仆以命叛主,揭发南宫晟通敌东胡,由雁门关监军张望之上了密折,八百里加急送往大内。
夜琛有三千羽翎郎在手,自是先一步得知消息,故而才有了后来的忙碌,连云苏都整日见不到他。
当年南宫晟之父南宫勇以身殉国之际,雁门关战事危急,南宫夫人领兵,力拒东胡铁骑于国门之外。自那时起,便由南宫夫人代为行使定胡将军一职。南宫夫人无所出,膝下唯有养子南宫晟,先帝亲旨其为南宫家延续香火,更将他接到京师抚养,十二岁时就当了太子的贴身侍卫,成为新帝的心腹。
如今,侍奉南宫家三代的老仆却在监军张望之那里撞了一脑袋血,指控南宫晟通敌,理由是南宫晟实乃胡人之后,甚至有南宫夫人捡到南宫晟时的襁褓为证,上面印的竟是东胡某部的图腾。
人证物证俱在,饶是张望之并未投靠任何势力,也不敢怠慢,当日便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密折,若是雁门关守将通敌,岂不是引狼入室?没有人敢冒这个险,南宫晟就算是无辜,也不能再驻守雁门关了。
兵家重地,天子却无心腹可用,朝中可派之将,不是原属于某些势力,便是处于观望状态,这一招,将天子逼入两难境地。
未战,已损一员大将。
而夜琬的传信,让夜琛明白,此事与卫氏脱不了干系。
看来卫氏一党,已迫不及待了。
与此同时,他们还在京城给自己和保皇派制造着麻烦,比如夜琛刚收到的消息,端懿皇贵妃与太后闲话,提及昌平郡王妃太过年轻,府里竟是淳意在管事,恰巧卫氏族中有位至孝之女,自幼丧母,代父亲操持内院之事,父丧之后又依古礼替父守孝三年而耽误了姻缘,如今十七岁,不若指给昌平郡王,也好帮衬帮衬。
将卫氏女指入成亲王府?
且不说夜琛怎么想,外人看来,莫不是连成亲王府也向着卫氏?太后自是不会答应,却也没有明确拒绝,只说此事还需同钟王妃商量,也要知会云郡妃一声。
夜琛接到消息时,追风心里还紧了紧,夜琛面上却也没有什么表情,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不能由着南宫晟被拉下马,虽然夜玦已压下了消息,但卫氏一党定不会善罢甘休,最迟正月,雁门关的消息传了来,只怕朝中便是一番动荡。
次日,云苏一早派了玉绾给夜琬送糖果兼探病,百无聊赖之际,却有访客登门。
来人,云苏见过却不熟,只算认识,乃是宗室永寿伯府的夫人。
永寿伯夫人应是四十如许的年纪,看着却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容貌甚是美丽。
论辈分,永寿伯是宗室旁支,跟夜琛同辈,爵位却差着几级。但永寿伯夫人却出自卫氏嫡系,乃是当今端懿贵太妃的庶妹,无论是从前先帝时,还是如今,都常在宫中走动。
双方见了平礼,分宾主坐好,饮了些茶水,云苏便笑望着永寿伯夫人卫氏。
后者从来长袖善舞,否则也不会得了嫡姐的喜欢,因而十分自来熟的笑道:“这番来,却是有一件好事要同郡妃说起。”
云苏心中微微疑惑,随即想起这位永寿伯夫人莫不是那七王的姨母?想到此处,云苏便耐下心来同她周旋。
“哦~,好事?劳烦堂嫂跑了这一趟,必是极为重要的,还请堂嫂说来一听。”
卫氏掩唇而笑,仿佛是怀着极大的好意道:“昨日进宫给贵太妃娘娘请安,娘娘听说如今府上是郡主掌家,便觉得郡主虽得力,毕竟是未出阁的娇客,郡王疼爱郡妃,不若将雨兰赐进府里,为郡王跟郡妃分忧呢。”
“雨兰?”云苏微笑,轻描淡写的问道:“不知是宫中哪位得力的女官?”
“郡妃此言差矣,雨兰并非女官,而是我卫氏族女,自幼聪慧,母亲早逝,便早早掌了家,为人最是知礼守节,又通庶务,父丧之后,竟依古礼为父守孝三年,家主感其孝顺,特令全族女子引为楷模。除孝之后,便被贵太妃娘娘宣进宫里伴驾,直言要为她择一门好亲呢。”
卫氏一口气的夸耀下来都不必换气的。
见云苏没什么反应,不由加了一句,“贵太妃娘娘极为疼爱雨兰姑娘,想必为她向圣上求个诰封也不是难事。这样品行美好的女子入府,也可彰显郡妃的贤德。”
云苏还是慢悠悠的微笑道:“夫人的好消息里,赐入府中用的是什么名分?侧妃还是侍妾?”
卫氏一愣,她观察过昌平郡王妃几次,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自己既然敢上门,便有把握让她无法拒绝,但此刻她如此直白的问话,却还真不好回答。
好在,云苏并不叫她回答,只继续慢悠悠道:“分忧便是掌府事了,侍妾怎有资格掌府事?最低也得个六品宜人,或是侧妃之位吧?”
云苏很是平静的看了卫氏一眼,波澜不惊却让卫氏有了不详的预感。
讪笑道:“郡妃说笑了,我那侄女不才,却也算卫氏宗女,昨日太后给殿下们都赐了婚,却也不能忘了先帝最宠爱的郡王爷不是?”
云苏唇角便微微勾起,“夫人的意思,是在暗示卫氏有意将宗女送入昌平郡王身边为侧室?”
卫氏眉头一簇,云苏已笑道:“卫家也是百余年的世家,何时起,这宗女竟也能送与人为侧室了?我娘家云氏,我便不提了,我父辈那一代两位宗女,大姑母为定北侯夫人,小姑母为慎亲王妃;除了入宫的,我云氏还未出过妾室。还是令家的宗女不过是挂名?可我昨日恍惚间听闻,卫家的两位嫡女可是赐婚给两位郡王为正妃了呢?”
卫氏面色便拉拢下来,这小丫头是在讥讽卫氏?
“我的确年轻,不需要底下人常来常往的请安,我也年轻,所以脾气大,容不得一些子没眼色的人在我面前晃悠;之前有人说我嫉妒向侧妃貌美,下毒害她,又有人说我记恨关郡主惊了我的马,便也惊了她的马……”
语调悠悠,却是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卫氏的心头。
云苏眸色微冷的看一眼卫氏额角的细汗,忽而轻笑道:“吾祖、吾父两任都是镇南大将军,南疆虽无大的战事,可这几十年小打小闹下来,他们手下的枯骨亦能垒一座高塔了。我若是真的计较,会留下活口任人坏了我的名声?本来我还有些不解是谁在乱嚼舌根,今日夫人一来,也八九不离十了。莫不是我父亲解了兵权,卫家便觉得云氏好欺负了?”
卫氏心中一紧,笑道:“郡妃何出此言?卫家怎会诋毁您的名声?真真儿是小孩儿心性了。”
语气大度,带着三分嗔怪,仿佛是不与小孩子计较一般。
云苏但笑不语,望了一眼侍立一旁的习青。
习青微笑上前行礼道:“夫人,郡妃累了,请回吧。”
卫氏刹那面色铁青,她这是话都不屑跟自己多说一句?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出身,强忍着没有立时发作,疾步而去。
习青回来时,面有忧色,“少夫人,我见那永寿伯夫人眸子泛红,怕是会记仇。”
云苏不以为然道:“她来给我添堵,还成了我的错了?我若随了她们的心意,将来这府里姹紫嫣红的可有的好看了。”
“即便是太后,也得避让端懿贵太妃三分,您今日如此打了永寿伯夫人的脸,只怕端懿贵太妃日后难为于您。”
习青仍是担忧。
“当今在位的,是太后亲子,大势已成;卫氏若是顺应天命便罢,若是逆行,则人人得而诛之。”云苏神情平静道。
习青垂首静立,这样的话她不该听见,也不必听见。
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年的年节怕是不能平静了。
一冬未雪,昨夜却飘飘洒洒的下了一夜,今日小了些,雪却未停,永寿伯夫人冒雪前来,软硬兼施也不过是想将那个卫雨兰塞到阿琛身边;雁门关仿佛也出了事,那里是南宫大哥镇守的地方,莫不是南宫家也出了事?
“派人去客院说一声,景郡王府没整修好,也不能让郡王爷在成亲王府过年啊,成何体统?咱们府里在内城有处别院,郡王爷若是不嫌弃,便赠与他住。”
习青正要应下,一直侍立一旁的玉珠小声道:“他们烧了自己的郡王府才住进了咱们府里,怕是不会轻易言退,大过年的,总不能撕破脸吧?”
“若有本事,与人为恶亦从者如云;你若没本事,与人为善亦徒劳。世人皆欺善避恶,因为得罪了善者不必付出代价,所以通常情况下,小人都比君子过得舒坦些。他们都欺上门了,咱们主人家难道纵着?”
习青深以为然,因而道:“少夫人的意思…”
云苏微笑道:“从府里的私产里挑上三五处的别院给景郡王送去,任凭他挑,若是不满意,便重金聘了工匠,定要赶在大年夜给他家把郡王府修好,若还不走……”
习青心惊,这般打脸还不走,少夫人难道要动手把人赶出去?那可是先皇的皇子,当今的郡王,不出意外便是未来的亲王啊!
“如此还不走,我便留他过年又如何?”云苏唇角微勾道。
习青愕然,不愧是大少爷的妻房,到底不是先前面上那般和软之人,自己还是乖乖去传话好了。
习青去传话,云苏则命玉珠备了车马直接去了长宁侯府。
既然娘家归宁有讲究,没人说不能出嫁的女儿不能给外祖母请安吧?
于是,钟老夫人极为诧异的看着自己嫡亲的外孙女儿在自家暖阁里看了一天的书。
但因着上次自己把翠屏收了庶养女之事,苏儿仿佛不高兴了,自己也不好巴巴的赶上去问,只一如往常般说些面上的客气话,让丫鬟婆子们好生款待伺候着。
等吃罢晚饭,云苏宣布道:“外面雪大路滑,今夜便在外祖母这儿歇一晚吧。”
钟老夫人终于憋不住道:“苏儿可是同琛儿闹了别扭?”
虽是在问,依她的猜想,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云苏抬眼望了一眼一脸探究的钟老夫人,和一旁慢悠悠喝茶等着听的钟老侯爷,垂下脑袋,恨恨道:“别扭到没有,只是今日有人送上门要我给阿琛纳妾,我不答应,那人走时便恶狠狠的看着我,似乎要吃了我似的,我还是来外祖母这福泽深厚的地方住上一日吧,否则定要梦靥了。”
钟老夫人面色一黑,“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排揎堂堂郡王妃!”
“永寿伯夫人。”云苏低声道,仿佛很委屈,声音却温而静。
钟老夫人便就此事开了话头,语出怨愤,且一句接一句,颇有些将那起子惹外孙女儿受委屈的人用言语凌迟的架势。
云苏垂首不语,据说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极喜欢说话,但记忆里的老太太却是个沉默寡言却字字珠玑的人。外祖母更符合常理些。
钟老侯爷慢悠悠的喝完茶,轻咳一声止住钟老夫人的抱怨,“昌平与苏儿十月才完婚,二女又去了北域,亲王府里如今是淳儿主事,旁人见苏儿年轻,总要打些主意的。不过……”
钟老侯爷沉吟一声,略有浑浊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今儿都腊月二十五了,卫家的人上门提这事儿,明晃晃的在打云家和咱们家的脸。真的便这般有恃无恐了?”
云苏缓缓抬头,轻声道:“外祖父,仿佛雁门关那边出了事。”
钟老侯爷接过丫鬟奉上的三粒雕了福禄寿的铁核桃,转了几转才道:“这便是了,若是南宫晟出了事,如今能顶上的,都是老奸巨猾的,虽不至于看不住雁门关,却让陛下掣肘。”
“南宫大哥和阿琛都是先帝留给陛下的,所以除了南宫大哥,阿琛亦在其谋算之中?”云苏平静道。
钟老侯爷点头。
“朝堂纷争,苏儿不懂,但外院有失,则必祸及内院。阿琛的继母与岳母是您唯有的女儿,他的正妃和亲妹都是您嫡亲的外孙女儿,若阿琛被人算计了,钟府两代的姻亲便损了大半,且他们未必不会向钟府下手,断了阿琛的外家。您避居老家十五余年,权势已不复当初,舅父舅母逍遥天下,纵是表兄秋试高中,朝中亦需扶持。成亲王府、云氏、钟氏,在外人眼里便是一处。”
云苏声音低缓,并无多少起伏,仅是淡淡的叙述。
钟老侯爷有些复杂的迎上她的目光,却又仿佛透过她看向流年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