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苏自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不过抄写佛经确实有静心之用。
今番来到净慈庵,却不是为了抄写佛经。母亲说过,有朝一日若向氏重返京师,便请净慈庵的忘尘居士重返红尘。
“居士,那****遇见向国公府的世子,等回去便命人打听,向国公的四公子也在今次秋试之列,看样子是向氏准备复起了。”
纱帘之内,木鱼声顿。
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你母亲同我说,读读佛经,敲敲木鱼,或可心境平和些。十年了,我却无一日忘记当年之恨。”
云苏起身,轻轻将纱帘打开,细致的绾起,微笑道:“如今,向氏尚未有什么动作针对云家。只是我担心,就算我们放下,向氏也未必能放下。何况当年陵阳云氏累世之富,尽入向氏之手,向家人的用度却并未增添多少,而今那向世子又与景郡王过从甚密。若是给了向氏从龙之机,云氏就算退出京师也未必能善了。”
“那你如今还能笑得出来?”云泠没好气道,将手里翻了没几页的佛经掷到案上。
云苏撇了撇嘴,“父亲自来不会思虑这些,叔祖们如今又不大理事,我寻思着此事还得师傅出马,您尽管放心去做,万事自有我来担着。”
“你?”云泠瞥了一眼她那有些单薄的双肩,“以昌平郡王妃的身份?还是云府二小姐的身份?”
云苏面上依旧是那抹不变的浅浅笑意,“总不会让姑姑您没有退路。”
云泠清冷的面容之上划过一抹薄凉笑意,与云苏对视一眼,并不准备开口,复又拿起那卷佛经,仿佛入定般合上双眸。
云苏静默片刻,举步离开。
杀夫夺子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光风霁月的女子,也不能原谅如此的伤害。
出了忘尘院,入目之内,却是姹紫嫣红。
净慈庵内有一眼温泉,引其温水绕庵,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初为第一代长宁侯的私产,后为历代长宁侯夫人的别院,二十年前陪嫁于云苏之母,十五年前,钟妙娘将此地改建为庵堂,名曰:净慈庵。
净慈庵内当家作主的是一位静安师太,于佛门之内,极有分量。
每至于此,静安师太总会请云苏在那泉眼之畔的妙姿亭吃糕点。
静安师太以佛法精深而称著于世,一手点心做的极为美味却少有人知。
“师傅,已经足够了。”云苏望着摆满石桌的糕点,弱弱的说道。
静安师太一身玉色僧衣,手中捻一串菩提子,慈和而笑道:“你难得来一趟,多吃些,你小时候最喜欢我做的糕点呢。”
云苏拿了一块玫瑰糕塞进口中,清甜的味道充斥于口腔之中,不由的满足的眯了眼眸。
“师傅做的糕点真好吃,连御膳房都做不出那样的味道。”
“喜欢就多吃些。”静安师太笑眯眯的说道,拈着菩提子的指尖却微微的颤抖。
等云苏吃完糕点,又亲自捧了山楂茶给她消食。
热热的喝过酸甜的山楂茶,云苏感觉整个世界都晴朗起来,满足的喟叹一声:“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静安师太眸光微闪,随即笑道:“虽嫁去了成亲王府,婆婆小姑都是相熟的,想来庵里住一两日也是可以的。只是你毕竟是新嫁,娘家都没回几次却来住庵堂,面上不太好听。若是想吃糕点,遣个丫头来说一声便是,我亲自做了,让人给你送去。”
云苏便有些羞赧道:“师傅说的哪里话,是苏儿一时得意忘形了。”
静安轻叹一声,“苏儿,你已做的很好了,在师傅这里可以放松些。”
“师傅对苏儿好,是苏儿的福气,苏儿怎可大肆挥霍?”云苏把玩着一枚雕成兔子的羊脂玉,感受着四周蒸腾的热气。
“师父,雅室已备好。”小尼姑净月禀道,大大的眼睛有些好奇的望着这位被师父亲自接待的贵客。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衣饰虽不凡,但也不是往来贵宾里顶级的。
就连恭亲王妃来了,也不过是净华师姐接待,被师父亲自接待的这位贵宾难道是皇家公主吗?
云苏打量了一眼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未曾剃头,却是一袭灰色僧袍,有些惊讶的“师傅新收了弟子?”
静安师太微笑道:“是昔日在西疆游历时结的一桩善缘,她在此带发修行以避灾劫。”
云苏随手将把玩着的白玉兔子递给净月,“算起来,也算我的小师妹,这小物件拿着把玩一番吧。”
至于内情,云苏问,静安一定知无不言;云苏却不愿多问。
净月诚惶诚恐的接了,心中却在思量着何时去问问净华师姐,师傅可曾收过皇家公主做挂名弟子?
净慈庵的温泉雅室素来有名,一日只接待两位女客,来着必是富贵双全不可。今日来的这第三位并无号牌,师姐们却直接安排了星字号雅室。
净月一面暗自掂量着这个女子的身份,一面引着她和她的侍女往星字号雅室而去。
南海珍珠为帘,玉石屏风为幕,将雅室一分为三。
玉幕之内,水汽氤氲,砌玉为池,长约三丈,宽一丈。铜管引水,做北斗七星状排布,黄金兽头,以口喷水,成人拳头大小,却栩栩如生。
珠帘玉幕之间,案几陈列,皆为价值连城之物。
玉幕之外,四名妙龄比丘尼,身着净白僧袍,抚琴弹筝,吹箫弄笛,飘渺间不似人间。
如斯境地,若不是亲眼见了,净月怕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到。
京师里,也只有少数富贵滔天的女人才知道此处的存在。
而雅室分甲乙丙丁四等,星字号雅室却不在此四等之列。
恭亲王妃惯用的甲字号雅室,一日资费五百两,连最末等的丁字号雅室,也要日费百两。
而星字号雅室,自净月来此半年有余,并未见过此室为谁而开。也不怪她去揣测云苏的身份,连云苏自己都不知道这间雅室是单纯为她而留。
净慈庵的事,云苏一向不多过问。
泡过了温泉,云苏神清气爽的从雅室里出来,些许郁闷早已消散。
“师弟,可要在庵里用晚斋?”净华掀开珠帘,笑望着云苏道。
云苏微笑道:“不给师兄添麻烦了,只是还有些话儿要跟师傅讲。”
“师傅吩咐了,师弟有什么话同我说即可。”
云苏笑了笑,由玉绾服侍着擦干头发,穿好衣裳,才道:“若是师兄方便,请照看云诚一程。”
净华垂目思索片刻,笑道:“师弟放心,若能同云家未来家主结一桩善缘,也是好的。”
云苏颔首,向净华行福礼道:“有劳师兄了。”
净华含笑将她扶住,并不多言。
乘马车出了净慈庵,玉绾有些疑惑道:“小姐,奴婢觉得净慈庵很是不凡。”
云苏微笑,“傻丫头,师傅从小看着我长大,自是不会害我,既不会害我,我为何要知道那么多?”
玉绾点头道:“小姐说的有理。”
“日后若是事急,可来此寻师傅。”云苏随口道。
玉绾却想起另一桩事,有些忧虑道:“习青姐姐说,昨儿在太后娘娘那里事,关郡主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幸亏有关王妃压着。若是她依旧来找小姐的麻烦,那可如何是好?”
云苏屈指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傻丫头,我若待在府中她如何来找麻烦?她若敢来府里找麻烦,关王妃就得落个教女不善的罪名,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一番那个向侧妃。”
“那个向氏不是已经做了景郡王的侧妃了么?怎还敢肖想郡王?”玉绾面露不忿,“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谁料,这边刚说完,那厢府里便出了事。
准确的说,是成亲王府隔壁的景郡王府走了水,向侧妃受了不小的伤,事急从权,景郡王府的管家便向成亲王府借个地方暂避。
淳意派人去看了,景郡王府的前后院的确烧的不成个样子,只得打扫了一处客院出来。
云苏回府时,景郡王已和向侧妃在客院安置好了。
习青昨日是跟着的,自然知道那向侧妃不是个好的,云苏一回来,便急急回了话儿。
“既然受了伤,习青你亲自送些药材补品去,好生慰问一番便是。”云苏眼皮子都未抬一下。
习青暗自佩服,不愧是少夫人!
向妩婳等了许久才等到云苏身边的一个大丫鬟,语气已带了三分不忿,“郡王妃真是金贵人,妩婳受了这样重的伤,都不能劳动郡王妃来看一眼。看来,只有等妩婳养好了伤,再去拜谢郡王妃了。”
习青一阵恶寒,这个向侧妃不是向国公府的庶出小姐吗?难道不懂尊卑嫡庶?
“请侧妃娘娘赎罪,我家郡王妃今日去了庵堂,前脚刚回来,后脚便令奴婢送了药材补品来,特特嘱咐奴婢请您不要见外,安心养伤。郡王妃碍于规矩,自是不能进这院子的,但侧妃娘娘您有何需要,大可吩咐院儿里的奴才们,但凡王府里有的,一定为您寻来。”
“规矩?”向妩婳眸中划过一丝不解。
习青心中厌恶,面上却笑着道:“亲王府里,向来是妾室拜会正室,正室王妃是不可踏足妾室的居所的。”
向妩婳目光一滞,这个丫鬟是在提醒,自己只是个妾吗?
“想来是侧妃娘娘初来京城,不知这许多讲究,还请莫怪。”习青行了一礼,径自退下。
自家大少爷这是怎么了?尽招惹烂桃花,连少夫人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夜瑜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向妩婳自怨自艾的一张脸,勉强牵了牵唇角,“怎么,苦肉计才开了个头儿便不行了?”
“当然不是。”向妩婳的眸光闪过怨毒之色。
夜瑜见目的达到,也不想多留,转身离去。
兰阁之上,淳意知道了昨日向侧妃那一番做派,没好气的瞪夜瑜一眼,“七哥,看好你家的小美人儿,别没事出来招人显眼!”
夜瑜夹一口凉拌三丝,惬意的咀嚼一番,才悠然笑道:“还是京城好,往年在向郡,入了冬哪里能吃上这样爽口的蔬菜?”
淳意目光闪了闪,终究没忍心再说什么苛责的话儿。
“既爽口,便多吃些,横竖你们是铁了心要在我们府里蹭着的。”
夜瑜勾了勾唇,不置可否,又全神贯注的享用一番美食之后,才呷一口清茶,淡淡道:“怎么不见你哥哥和嫂子?难不成如今这成亲王是你当家?”
“您还真猜对了,而今这府里,一个两个都不管事,就剩我自个儿了。”
淳意撇了撇嘴,似嗔非嗔,看不出什么喜怒。
夜瑜却笑,“未出阁的郡主给亲王府当着家,本朝却是独一份儿了,也难为你母亲和兄嫂放心。”
淳意冷哼一声,幼时自己因着皇伯父的喜爱,得以入文澜殿,随众堂兄一起学了几年。皇伯父驾崩之后,封王封地,自己和哥哥也搬回府里住。文澜殿昔日的热闹景象,已许久未见。他们再回来,亦早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皇子,一个个手握权势富贵,尽瞄着皇兄的皇位……
“罢了,成亲王府自来人丁单薄,也不必难为王兄每日奔波,厨房每日按制往客院送饭,若是王兄与小嫂有什么喜欢吃的,大可吩咐下去,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夜字,吃穿用度,尽可随意。”
夜瑜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三年,连当年的小丫头都这般伶牙俐齿起来。
“如此,深厚,有劳王妹了。”夜瑜优雅起身,缓步离去。
淳意顿了顿,终是问道:“七哥,这些年可好?”
话一出口,已心生后悔之意。
夜瑜刚走至门口,也未回头,轻笑出声:“好与不好,有何不同?”
左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言罢,径自离去。
淳意心有所感,笑容之中添了几许无奈,望了望阁外天色,抖了抖道:“兴许是近日天凉,因而格外矫情了些。”
皇兄即位,为朝政计,其他堂兄便不得不离开京师,前往封地。更甚者,哥哥早已站在了皇兄的一方,若是皇兄的皇位不稳,则成亲王府亦难免于幸。篡位的那一位不会因为同自己有些儿时情分便放过哥哥。
望一眼冷风里夜瑜有些摇晃的身影,“来人,去替景郡王掌了灯笼和手炉。”
被几个下人追赶上来,听明来意,夜瑜伸手触摸了一下暖和的手炉,唇角掀起一丝古怪笑意。
女儿心,海底针。
她若知道自己在背后的算计,会不会把那手炉朝自己脸上砸过来?
伤人十指,不若断人一指。
若夜玦没了琼之,那龙椅可还坐的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