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一向安静的云府却一直热闹到了将近子时,各房亲戚们才尽兴而归。
男子们大多醉了酒,妇人们却沉浸在郡王妃发落四姨娘的爽利里。就算云府是清正之家,各房之中,三五个妾室也是有的,虽未有宠妾灭妻的事情发生,但是哪个正室会看得宠的小妾顺眼?
本不是值得出手的人,却偏偏隔个三五日便花枝招展的跑到正室眼面儿前晃悠,狠狠发落了,外人会说你善妒,若是容忍了,那口乌气着实恼人。
云苏不曾想到,自己今日本是帮良绣立威之举,无形之中却在云氏一族掀起了一股浩浩荡荡的整风之举,各房正室都拿出雷霆手段处置了一些平日里极为嚣张的无知蠢货,打的却是正门风的旗号,各房老爷虽然心疼,但苦于不能插手内院之事而不能阻止。再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些恃宠生娇之辈也未必能让人挂怀多久。
良绣早已将沁芳院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作为昌平郡王和郡王妃的下榻之处。
云苏今日发落了四姨娘,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并无多少喜悦,亦无多少怜悯,仿佛曾经与她有过的不算浅薄的情分,已在她成为钟府庶女的那一刻消耗殆尽。
沐浴过后,懒懒的靠在那里,随手翻着一册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玉绾将妆台整理好了,回身便看见云苏望着烛火怔忪的样子。
“小姐此刻是否有些心软了?”
云苏放下书,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我有什么可心软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她既然有胆背叛,便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我又不是圣人,还会宽恕了她不成?不过是不屑与之计较罢了,她倒好,竟还得寸进尺起来。”
玉绾将书册放在妆台上,又用铜针拨了拨烛火,待光线又明亮了,才道:“即使如此,那小姐因何而失神?”
云苏闭上了眼睛,看不出一丝情绪,缓缓道:“不过是想起小时候,那时母亲身子弱,奶娘又不在,我不喜别人碰我,可她的怀抱,温温的,暖暖的,仿佛母亲的一般。”
“那时小姐是小孩子,自然容易满足,无论那样抱着你的人是谁,你都会觉得温暖。可是,对她来说,你是主母的女儿,云府的嫡女,得了你的欢喜,就算是董氏掌了家事也会让她多几分保障,而后的事实也是如此,不是吗?”
云苏苦笑,“绾儿,此刻的你仿佛是璧儿附身了一般!”
玉绾眉头微挑,“她闭关前光照过我,要打起二十四分精神护着小姐,连她的那份一起,我敢大意吗?”
云苏孩子气的吐了吐舌头,把头撇向一边做出不理人的表情。
“听动静估计是郡王爷回来了。”玉绾仿佛没看见云苏不理人的表情一般,笑嘻嘻的将内室的门帘掀开,便见习青引着夜琛走了进来。
“玉绾给琛少爷请安。”玉绾行了礼,悄悄向他夜琛使了个眼色,笑盈盈的将他迎了进来。
夜琛便知道云苏估摸着又在跟这个可怜的小丫鬟闹别扭,果然,一个人绷着脸侧坐着,连自己进来了都没动弹一下。
“阿苏,怎的了这是?谁给我家阿苏气受了?”夜琛故作嗔怪,惹得习青和玉绾偷笑了一回。
云苏仔细想想,今日仿佛是自己给别人气受了,便也不好意思再绷着脸,回过身来正要说话,便闻见一步之遥的夜琛身上竟带了一丝淡淡的酒味。
刹那间,面色便沉了下来,“你饮酒了?”
夜琛举起袖子在鼻尖闻了闻,笑道:“真是个狗鼻子,这样淡的味道都能闻到。”
“你还敢笑?”云苏眸中便起了乍然起了一丝怒气,“你的身体不能饮酒你知不知道!”
夜琛看见云苏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十分可爱好笑,但是以他对阿苏的了解,若是不赶紧解释,今晚被罚跪的可就不止那四姨娘了。
“当然知道了,是诚弟帮我挡酒,不慎洒了在袖上,才染了一丝酒气。”
“诚儿做事并不毛躁,怎会如此不小心?”
“那孩子也太实在了,说是你关照过的,不能让我饮酒,故而今日族里的兄弟们过来敬酒,他全都一一替我挡了,等将酒碰到在我袖上时,才发现他面上无事,却站也站不稳了。岳父大人这才散了席。”
云苏觉得这番话说得还算可信,且阿琛也不因为一杯酒水而扯谎,便点头道:“这孩子,自小便最是听话,而今看来,倒有些迂腐了。”
夜琛顿了顿,似乎在考虑什么,半响才道:“他可不是个迂腐的,策论不错,已得了殿试百人的名额。不过是还未发榜,你们府上人不知道罢了,否则今日可不止替我挡酒那么简单了。”
云苏闻言却并没有什么惊喜之状,淡然道:“既然让他参加秋试,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云家的几个主事的可都是些老狐狸。”
“怎的,你不高兴?”
云苏并不回答,只是吩咐屋中的习青和玉绾道:“此时还未发榜,此事不必宣扬。”
习青和玉绾自然知道轻重,不会轻易乱说出去。
玉绾则上前道:“净房已备好热水,琛少爷请沐浴更衣罢。”
夜琛点了点头,也未深究云苏没有答话的事,去净房沐浴更衣去了。
她今日发落了四姨娘,想必心里是不好受的。
云苏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自己因为逊儿纵容过董氏,而在南疆的这些年,四姨娘与他情如母子,自己难不成又要纵容四姨娘一回?
罢了,人活一世,哪里能处处由心?
“绾儿,明早做碗解酒汤给大少爷送去。他要是因为四姨娘之事想不通,便告诉他,从前许多事,因了他的缘故我已忍了不少,而今他也长大了,许多事便得自己担着。荣也罢,辱也罢,尊卑之间也该有个思量了。”
玉绾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大少爷是个明白人,定会懂得小姐的苦心。”
云苏不在言语,倚在床头静静的看着烛火明灭跳跃。
玉绾知道她这是在想事情,便拉了习青在候在一旁帮夜琛收拾软榻。
云苏渐渐觉得眼皮子有些沉,正要合上眼睛时,却听院门处一阵喧哗,立时便醒了。
玉绾眉头一皱,“难不成那不知死活的竟还要闹?”言罢,就要裹挟了怒气要出去。
习青却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摇头道:“妹妹且在这儿陪着小姐,我出去看看。”
玉绾一停,习青已出得门去,自己又不得留下小姐一个人,便只得压住一腔子怒火等习青回来。
云苏却道:“绾儿别忙着生气,去拿衣裳,她没那么大胆子,应该是别的事。”
玉绾心中存着疑惑,手上却不停,伺候云苏穿衣裳。
衣裳穿了一般,习青已回了屋中,在门外道:“少夫人不必着急,是安平公主府出了些事,陛下宣郡王爷和国公去处理。”
云苏顿了顿,天子要阿琛和父亲一起处理?
莫不是跟那地狱门主有关?只可能跟那人有关!
“阿琛呢?”
“少爷已经沐浴完毕,吩咐备好了马车,更衣之后便去安平公主府。”
“绾儿,拿披风来,我也要去。”
云苏不假思索的接过玉绾手中的衣裳,利落的穿上。
玉绾想劝,但又知道素来小姐定了要做的事是没有半分转圜余地的,便不再多言,寻了一件较厚的披风给她披上,给自己也披了一件。
习青见云苏和玉绾竟然都一副要出门的打扮,不由一惊,“少夫人也要去?”
云苏点了点头,“我去院中等阿琛,你给他拿件厚实点的披风。”
习青急忙去箱笼中找夜琛的披风,幸而云苏这里常备着夜琛的衣物,习青也算熟络,等她找到小跑出来时夜琛刚好一只脚迈出净房的门槛。
有些吃惊的望着严阵以待的主仆三人,不由轻笑,“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必如此紧张,回去睡吧。”
考虑到玉绾虽然素来沉静,却并未经历过多少风雨,因而云苏便道:“绾儿,你留下来,放着明日逊儿因那事折腾,习青随我陪阿琛去。”
玉绾思虑了一番,自己没有玉璧那样的本事,若是遇见危险还会成了拖累,与其如此还不如留下看家,不然小姐有后顾之忧。因而笑道:“好。”
夜琛有些无奈,阿苏可不是轻易便能骗过的,只能允了。
阿苏便微微一笑,示意习青给夜琛将披风披上,自己则上前携了他的袖角,一起往院外走去。
因是紧急事件,云霆直接派了马车在沁芳院前候着。
等到了安平公主府下马车时,才瞧见夜琛车里还有个云苏,却也顾不得她,急急往公主府里走去。
对于云霆这般,云苏早已习惯,并不在意。夜琛眉头微蹙,随即舒展,眼下并不是追究这件事情的好时机。
天子深夜宣调,怕又是那人作下了什么事!
等进了安平公主府,但见正厅之内,安平公主面色铁青的坐在上首,眸中意味难明,神色却是怒极。
“皇姑,发生了何事?”
夜玦一身便装离宫已先一步赶到,微蹙眉头,自己入府时,公主府内闲杂人等都被看管起来,仅余少数安平的心腹和亲信之人。
安平却不说话,只是木着脸,等云霆和夜琛到了,凌乱目光在面色严肃起来的两个侄儿脸上扫视了一番,才强撑着气力问道:“你们说实话,夜纬是不是还活着?”
夜玦微微愕然,随即沉了声音道:“皇姑何出此言?成皇叔为救父皇坠崖而亡,此事您应是亲眼所见!”
安平眸中已隐隐透出绝望,“这么说,他是真的还活着了!”
夜玦正欲否定,夜琛已上前拉住他的袖子阻了,随即向安平行了一礼才道:“皇姑,对不住,琛和皇兄也是近几日才知道。”
安平的神色变幻了许久才定了,唇边绽出苦笑:“本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我以为早已随着皇兄驾崩而远去,却不料冥冥之中,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皇姑,到底发生了何事?”夜玦心中起了一丝焦急。
安平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上神情变幻不定,却已听不见一般。
她的一旁,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上前一步冲夜玦行礼道:“皇上莫怪,若是知道府中发生了何事,您便可以理解母亲了。”
夜琛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温和道:“表嫂,你先将事情细说一番。”
此人正是安平公主的长媳郑氏。
郑氏在向厅中众人述说时,眸中虽极力压制还是起了一丝惊惧,连着声音都是颤抖的。
“半年前,父亲大人带了一个女子回府,据说是一位落魄了的世家千金,很有些才华,母亲虽然有些不喜,还是将她收了房,赐她住在驸马苑的偏院里。自此之后,父亲常与这位姨娘一起吟诗作对,喝茶赏月,母亲也并未多言。直到今日,若非二弟妹因有了身子心情烦闷去了后花园赏月,只怕父亲便被那妖女害了性命!”
郑氏说着,眸中已隐隐有了泪光。
众人虽然没明白始末,却知问题出在了那个女子身上。
云苏以前来看云荃,也见过这个郑氏,她说的二弟妹,不就是云荃?虽然极力想询问一番,这样的场合却不容许,只得耐着性子等待下文。
“表嫂,那个女子?”
郑氏眸中闪过痛恨,“是地狱门!”
“地狱门?”夜琛眉头微挑,“表嫂知道地狱门?”
郑氏摇了摇头,“是那妖女将所有驸马苑的人都杀了,留下一封素笺上说的。她先杀了驸马苑所有的人,随即将被迷昏的父亲沉进了后花园的银锦湖,若非二弟妹恰巧路过和丫鬟一起大声呼喝起来,护卫及时赶到救了父亲,只怕父亲便凶多吉少了。可惜,二弟妹的那个丫鬟被妖女刺了一剑……”
言罢,郑氏已泪如雨下,却犹自强忍着不肯哭出声响。
“那素笺呢?”夜琛追问。
郑氏有些颤抖的从一旁的丫鬟手里接过,递给夜琛。
素笺之上写道:
“殿下可曾记得,一十七年前之今日,那银锦湖畔的烟花胜景?”
此间人命二十七,难及武功侯灭门血债,来日方长,血债血偿!
地狱门坐下第一妖
夜玦就着夜琛的手看完素笺的内容,沉思片刻道:“朕看过你呈上来的有关地狱门的事,这个第一妖,是地狱门九大魔女之首的那个?”
夜琛深吸一口气,望向安平公主,“皇姑,一十七年前之今日,银锦湖畔,发生了何事?”
安平公主眸中便染了一丝凄惶,泪水缓缓淌下。
“十七年前的今日,是琦儿的百岁之日,合府欢庆,不仅皇亲贵戚前来道贺,皇兄和皇嫂也亲自来了。那时众人皆在安平府的银锦湖畔观看烟花胜景,隔着一个银锦湖,众人只能遥遥望见他跌入湖中,等护卫赶去将他救起时,已然没了气息。”
“那时你还未曾出生,自然不知道当年与安平府一湖之隔的并不是如今的恭王府,而是昔日的武功侯府。”
“也怪我,明明知道那个女子长得像极了凤萍,却没有深究,才有今日之祸!”
夜玦似乎抓到了一丝重点,“皇姑,你说那第一妖长得像谁?”
安平公主苦涩道:“当日皇兄大怒,除了长姐和自尽的鸾歌,武功侯合府都生殉了。当年赐嫁给武功侯的凤萍乡主也在此列,凤萍本欲驸马是青梅竹马,驸马因而心中总有一丝歉疚。及至那个女子出现,驸马才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欢颜,我便因此而允了她的存在。当时只道是个与她相像的女子,如今看来,怕是武功侯的子嗣了。”
此番话一出口,在场之人便知那武功侯之死必有隐情,且与安平府也逃不了干系。
驸马苑离正厅并不是很远,又在上风头,一阵风吹过,便夹带着些许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夜色沉沉,明烛幢幢,偶有女子压抑的呜咽之声传出,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
夜纬的报复,来的凶狠而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