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祖母和大伯母露出思量的神情,五叔祖母则一边吃着云苏喂的点心,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她们几个长辈拿大,并不向云苏这郡王妃行礼是怕给云苏添了不孝的名声,可那些年轻的新媳妇又如何能躲过去?
四姨娘纵是贵妾,也只不过是个妾室罢了。
她们会因为她背后的钟家给她几分面子,却不会让她借着那几分面子连里子一起撕了。
“诸位奶奶们,四姨娘,郡王妃说许久不见诫少爷,让乳娘抱过去瞧瞧。”习青冲诸人优雅的行了一个宫礼,不亢不卑。
四姨娘见几个年轻少奶奶都望向自己,连忙端起自己素日的大家风范,笑着道:“妾身也许久不见姑奶奶了,可否一同随着去请个安?”
习青微笑,“当然可以,那诸位奶奶们呢?也一同去吗?”
几个年轻的云家媳妇自然想要见见这位嫁给昌平郡王的姑奶奶,便连连点头,一起跟着习青前去。
习青却在离门口还有十几步之时骤然停下,极为优雅的回身,微笑道:“诸位请止步,容奴婢通禀王妃。”
那样的距离,四姨娘甚至可以清晰的望见云苏在和良绣说笑,甚至那几个十分难伺候的老夫人也在,几人说说笑笑,极为亲热的模样。
不知说起了什么,向来严苛的四姑祖母还将鬓边的金簪摘了下来,笑着插在了良绣的发间。
一起来的几位年轻的云家媳妇们便不淡定了,尤其是四姑祖母的孙媳妇,此时更是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夫家祖母的笑容,嫁过来也有几年了,连自己生了长子嫡孙她都不曾笑过,自己一度以为她不会笑……
再看良绣的眼神,便已收起了最初的不善和隔阂。
云苏接过习青手中的小小婴儿,微笑着逗弄一番,仿佛没有听见习青的通禀。习青便朝外面候着的几人歉意一笑,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此刻这几人自是不宜自行离去,便十分有风度的静立在那里,个个相貌不俗,衣着秀丽,远远望去,倒是与园中花草相映,煞是好看。
半个时辰后,膝盖酸痛的几人终于看到习青再次向云苏通禀,便笑容灿烂的看着习青优雅的缓步走过来。
“诸位奶奶们,实在抱歉,郡王妃本想见见各位的,可是几位老祖宗似乎有些疲累,里面地方又小,郡王妃怕人多吵闹了老祖宗,便吩咐各位请先前去安席之处,郡王妃稍后便到。”
几人的出身都不是十分显赫的世家,又如何能抵得住习青一口一个郡王妃的吩咐?自是朝着屋中的几人遥遥行礼之后,十分听话的去往安席之处了。
习青却在几人转身之际,悠然道:“瞧奴婢这记性,郡王妃说诫少爷长得很不错,是四姨娘照顾有加,因而赏四姨娘一月的例银。”
四姨娘的身子骤然僵住,似是用尽全身气力才转过身来,在年轻一辈云家媳妇鄙夷的目光里,接过习青手中的十两银子。颤抖着声音道:“谢郡王妃赏赐。”
却有脆生生的声音从习青身后响起:“习青姐姐,郡王妃刚刚说记岔了,三少爷出生后,四姨娘的例银便涨了十两。”
习青面色一红,以十分愧疚的模样说道:“是奴婢的不是,对不住四姨娘了,怪不得四姨娘您这般难为的表情。”说罢,又从袖中掏了十两递了过去。
四姨娘用牙齿咬住下唇,极力忍住羞愤,笑着接过道:“姑娘无过,不过是初来府中,不清楚那些陈年旧事罢了。”
习青眸中,便有一丝火气闪过,不怒反笑:“四姨娘的意思,是奴婢不懂规矩?还是郡王妃不懂规矩?就算是郡王爷院子里的侍妾,也没有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的旧例,云府的规矩,道真真是让习青不懂了!”
习青自小便跟在钟娇身边,见过不少大场面,又在内府学过规矩,责问起来,颇有几分宫中掌事姑姑的气势,岂是四姨娘能承受的住的?
四姨娘身子一抖,便瘫倒在了地上,眸中有泪,泫然欲泣却强撑着道:“姑娘误会了,翠屏怎敢怪罪郡王妃和姑娘?”
习青冷笑,“那是奴婢错怪姨娘了?奴婢不才,也在内府学过几年规矩,姨娘身上穿的珠罗纱,头上戴的牡丹钗,腕上悬的龙凤镯,哪一件是妾室可以用的?领郡王妃的赏赐,仅仅一笑便接过了,连个礼都不行不说,还敢装大拿乔,就凭你竟也敢编排我们郡王妃!”
四姨娘心中一凉,百口莫辩,自己自从有了诫哥儿的确对云苏少了许多恭谨,有些细节之处也不再那般谨慎,除了董氏之后,虽又来了良夫人,却始终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如何能同在云府经营十几年的自己相比?
更何况自己如今已是钟府庶女的身份,便渐渐生了托大之心……
“发生何事了?怎的四姨娘坐在地上?”良绣的声音响起,带了一丝不虞。
今日是苏儿回门的日子,她不是先夫人的贴身侍女吗?为何给自己找不痛快要挑这样的日子下手?未免有些太过忘恩了!
良绣生平,最厌背主忘恩之人。因而不自觉间已带了一丝怒气。
良绣入府这些日子有太过和善,因而已先入为主给人一种懦弱的印象。
四姨娘未做姨娘之时便是钟妙娘身边的得力大丫鬟,自是最惯审时度势之人。若此时出来的是云苏,她早已站起,偏偏是新来的良绣,她便索性坐实了在地上,啜泣不语,只顾拿着帕子抹眼泪。
良绣只觉胸口一堵,腹中便有如放了一把火一般,就算是这二年一直在修身养性,也难以压制那股怒气。
呼了一口浊气,良绣沉声道:“四姨娘,今日是郡王妃回门之日,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快起身吧。”
四姨娘藏在帕子后的脸上有片刻的迟疑,随即哭出了声响,远远望去,仿佛是立在一旁的良绣欺负了她似的。
良绣回头望了一眼云苏所在的位置,云苏仍是和三位长辈说笑着,却仿佛不经意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只一眼,已让良绣下定决心。
“四姨娘估摸着是邪风入体了,以她素日的性子,不会这么不知轻重,找两个力气大些的婆子,把四姨娘送回自己的院子,再请大夫来。”
良绣吩咐了自己身边的得力之人,再没多看哭号在地的四姨娘一眼。
只是轻笑着对那几个年轻少奶奶道:“良绣管教不严,倒叫自己亲戚看了笑话,安席之处已经准备妥当,请几位少奶奶入席吧。”
几个年轻的少奶奶也是听传言说这云府里最受宠的是四姨娘,方才遇着了才特意说了几句话,都是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又怎会自降身份去跟一个姨娘为伍?
因而也都个个忙着安慰了良绣一回,大体是四姨娘方才还好好的,许是邪风入体迷了心窍才会哭嚎不止等等。
良绣只存了唇边温婉笑意,一一安慰了,才招呼女宾们前去坐席。
四姨娘虽不惧良绣,却也不敢公然在这样的场合闹起来,因而很是顺从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却转脸便让贴身丫鬟络儿去请大少爷。
没成想那络儿刚出了门便又返了回来,神情有些不安道:“姨娘,门上被两个面生的婆子守了,说是新夫人吩咐的,您染了邪风,怕冲撞了新姑爷和姑奶奶,咱们院子里的只许进不许出。”
四姨娘本是倚在榻上歇着,闻言直接站了了起来,眼前便有些发黑,用手托在茶几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眸中便闪过一丝狠戾,“好,很好,她竟敢!”
络儿跟了她许多年,自然知道姨娘此时需要什么,立马服侍她卸了妆容,拆了发髻,换上一身素色衣裳,正是所谓的女子所用“负荆请罪”之素衣脱簪。
四姨娘好歹掌过云府在南疆的家业,云府之中的心腹亲信比起良绣来只多不少,连董氏都只是靠身份上压了她一头,良绣只派了两个婆子如何就能拦住她了?
暖园,本是云苏的曾祖父特意为来自江南的夫人所建,即使是在冬日亦温暖如春,一年四季都是姹紫嫣红的模样。
良绣将宴席设在了院中的一处轩台上,临着一池暖水,四周景色尽收眼底,轩中布置清新雅致,倒有几分流觞曲水的意境。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四姨娘一身素衣跪在轩前那姹紫嫣红里,便分外显眼。
良绣眉头一皱,正要问怎么回事,便见一个容色俏丽的丫鬟闯了进来,面向云苏跪下,朗声道:“郡王妃,奴婢络儿,受四姨娘之托向您请罪,姨娘不该为了给您长脸面而穿戴了僭越的簪服,因而此刻在轩前脱簪请罪,请您宽恕。”
在座的女宾们不约而同的停下吃喝瞧起了新鲜事,有的往外瞧去看四姨娘,有的则偷眼打量着云苏,还有一部分则抱着看好戏的心情静观其变。
云苏轻拈案上一枚玉色的酒樽,仿佛仔细打量一番才道:“夫人,这枚酒樽可有什么说法?”
对于那络儿之言,竟置若罔闻。
良绣见她的样子,心中的惶恐竟然奇迹般的消失,微笑着道:“苏儿你有所不知,此樽是有新近流行的玉瓷所制,所谓玉瓷,是江南官窑新制出的一种宛若碧玉一样的瓷,颇受众人喜爱。咱们府里几日前也进了一批,我瞧着用这玉瓷樽乘果子酒煞是好看,想必女客们喜欢,便吩咐今日用了。”
云苏点了点头,“确实煞是好看,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席位离她不远的一个年轻贵妇便笑着道:“方才还和婶婶问过这玉瓷是何处所购呢。”
云苏望了眼那年轻贵妇,是大伯母的长媳,称作谢大奶奶,倒是少有的精明之人呢。
“可惜。”云苏轻叹一声,眸中满是惋惜。
果然,那谢大奶奶一脸担忧的问道:“姑奶奶为何叹息?”
云苏便道:“再像玉,也终究不是玉,终究只是形似而已。玉本顽石,深藏于地底,历经千余年方修成绝世珍品。那瓷不过是历了几场凡火,便能算作涅槃了?”
谢大奶奶听了,眸子一转心中已有计较,因而笑道:“姑奶奶是修文习字的,出口成章,愚嫂虽听不大懂,意思却明白了。大抵是所谓的鱼目混珠,本是死鱼眼珠子,混进了珍珠里,日子久了,也觉得自己个儿是珍珠了,然旁人是一眼就能看出里头的区别的。”
云苏便笑出声来,“谢大嫂子的比喻倒是清新有趣,然也,不过这玉瓷却也算个好东西,仿佛成亲王府进了许多,回头挑几件好看的给大嫂子送去。”
谢大奶奶先看了一眼自己的婆母,见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神色,便笑意盈盈的起身,大大方方的福了一下,“那便多谢姑奶奶了。”
云苏笑笑,示意她安坐。
继而才仿佛刚刚看见跪在那里的络儿一般,眉头微挑道:“这不是四姨娘房里的络儿吗?怎的跪在这里?”
络儿低着头又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但已没有了最初的底气十足。
“脱簪请罪?”云苏沉吟许久,却并没有裁决,而是转头向良绣道:“如今府里是夫人掌家,不知夫人觉得该如何?”
良绣望了一眼端端正正跪在轩外,却仿佛示威一般昂首挺背的四姨娘,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无力之感。
“四姨娘既是为了给郡王妃长脸面,本意是好的,只是太过心急做错了事,罚两个月的例银便是了。”
络儿面上如释重负的样子,眸中却划过一丝失望之色。
夫人若是重罚四姨娘,老爷必定怜惜姨娘而冷落夫人一番,只做样子似的罚了两个月的月银,怕是达不到姨娘心中所愿。
云苏像素日那样温婉微笑着,却又仿佛不一样,看不出喜怒,坐在上首的五叔祖母却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为我长脸面?我云家长房嫡女,何时需要一个姨娘来长脸面!”
明明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语气,却将络儿吓出一身冷汗。
“夫人新入府,性子和善,下面的东西们却太不知好歹了!尔等要在我云府演一出奴大欺主的戏码不成?”
清脆的响声在络儿身前炸开,那枚玉瓷樽刹那间摔成无数碎片散落在轩台中央的空地上,一时间,轩台之中,鸦雀无声。
“四姨娘不小心,你们近身伺候的是做什么的?今日是我的回门之日,更是由着她穿了素衣跪在那里,是在给我戴孝吗?”
此语一出,四姨娘的罪可就不是穿戴错了那么简单。
世家之中,若有人亡故,各府各房只有正室才可以披麻戴孝,妾室通房一律只能穿素色衣裳。
而今四姨娘只顾着演凄惨,竟忘了这个规矩。
若是五姨娘平日里就穿戴的那样素淡也就算了,偏偏四姨娘素日便是摆着夫人款儿,做惯了雍容华贵的模样,那身素衣便分外刺眼。
络儿急忙磕头,央求道:“都是奴婢的不是,求郡王妃责罚,姨娘素日勤谨,断断不会有此不轨之心,是奴婢一时不慎之过,求郡王妃狠狠责罚奴婢。”
云苏冷哼一声,“倒是个口齿伶俐的,一时不慎?倒是我严苛冤枉了你们主仆?”
络儿只是一味的磕头求饶,不敢再多说辩驳之言。
“夫人,如今您是掌家之人,按理该您处置。然而这位姨娘却曾是我母亲身边的人,如今犯错又是因了我的名头,这处置之事,便由苏儿做主可好?”
良绣渐渐看出了几分意思,笑着道:“苏儿你是云府长房嫡长女,即使出嫁仍身负族中管教之责,此事又牵扯先夫人清誉,自然由你处置。”
云苏唇角掀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她在我母亲身边跟了不少日子,如今却犯下这等过错,我不能让给先母灵前再添一份管教不力之过。她曾经跟了我母亲十年,如今便去正院门口跪够十个时辰,也算了尽那主婢尘缘。”
良绣一怔,随即对着侍立在自己身侧的二姨娘道:“二姨娘是府里的老人了,你去按姑奶奶的吩咐做。”
二姨娘此时,自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难得二姨娘收起了平日里的妖娆之态,满面肃然的应了。
“四姨娘会有今日之错,身边人未尽劝说之责,身边伺候的通通发卖出去,让内管事再择老实本分的去伺候。”
内管事哆嗦着应了,幸亏自己素日跟那四姨娘的牵扯并不多。
“诫哥儿还小,不懂是非,不能平白教人教坏了,日后,便养在夫人院中,还要劳烦夫人悉心教导。”
良绣此刻已是眸中酸胀,云苏此举,无疑是给了她最深的倚仗。长房子嗣不多,四姨娘如此明目张胆的以下犯上也正是因了她生下云府的子嗣。
如今,云苏光明正大的将幼弟托付掌家夫人抚育教导,即使是云霆,也没有理由能再将诫哥儿夺走。
因而良绣极为用力的点头道:“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云苏微笑,往轩外望了一眼,二姨娘办事利落,轩外连喧闹都未起已清静如初。
“多谢诸位长辈和嫂嫂们来恭喜苏儿,苏儿敬诸位一杯。”云苏起身,举杯长饮。
通明灯火下,朱地流金的披帛熠熠生辉,女子长身玉立,虽年纪尚轻,却已光华夺目。
五叔祖母望着颐德院的方向轻声叹息,心中默念:“老姐姐,有孙如此,你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