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梦,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云苏一睁眼,便感觉有一个身影疾速的向自己这边扑了过来。
本能的侧身避了,回过神看却是素日沉静温柔的大丫鬟玉绾,此时正梨花带雨的望着自己抹眼泪。
云苏便在唇边绽起一抹微笑,轻轻唤了一声:“绾儿。”
却招来这贴身丫鬟的放声大哭。
云苏抽了抽嘴角,望着立在床边的玉珠和玉坠,忙道:“你们快扶你们绾姐姐起来。”
玉珠和玉坠相视一眼,急忙上前将玉绾扶住了,云苏这才抽身起来,急忙拖了鞋子便往远处走。
四下看了一眼,才发现此刻不是在沁芳院自己的闺房,而是一处布置得十分喜庆的内室,想必这便是姨母为自己准备的新房了。
云苏找到妆台坐下,虽然形状从沁芳院的三尺雕梨花纹妆台变成了现在的五尺雕鸾鸟纹妆台,但是胭脂水粉、钗环簪花等物仍是按照云苏素日的习惯摆放着,连方位也是同原来在云府时一样,靠着有阳光照入的轩窗。
轻轻抽开最中间的抽匣,里面放置着那个描金的小盒子,盒中是自己行及笄之礼时阿琛亲自为自己刻的桃木梅簪。只是,今日这个抽匣内却还多了另外一件用素白罗帕包裹着的物件儿。
云苏这才想起,那是阿十送给自己的芍药玉簪。
便又想起儿时自己常常捉弄阿十的快乐时光,便用手指将那枚做工精致的簪子挑了出来,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即笑了笑,复又用罗帕裹了,放到了左手边的一个抽匣里。
玉绾还在那里抽噎着,玉坠和玉珠忙着劝解。
玉暖推门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样子。
“哟,我的好姐姐,您怎么只顾着自己哭?王妃只穿了寝衣在窗前坐着可以着凉了!”
惊得玉绾急忙止了哭去寻云苏,眼见云苏果然之着了寝衣在妆台前坐着,轩窗开着,微风将她披散的头发轻轻吹了起来。
“管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关窗!”玉绾红着眼睛瞪了玉坠一眼,又对玉珠道:“还不伺候小姐更衣?”
玉珠和玉坠便一个憋着笑去关窗,一个忍着笑去请云苏更衣洗漱。
等云苏一身清爽的坐在次间的案前用早饭时,玉绾才恢复了素日的沉静样子,伺候完云苏用饭,才将这几日的事儿一一回了。
“小姐,王妃娘娘将原先的郡王住的园子周围的几个小园子的围墙都拆了,整修成了一处大园子做您和郡王的新房。郡王取的名字,叫漪园。您住的是新起的三进院子,算是园中正院,因院子后面种满了翠竹,便先叫了翠竹院。旁边二进的院子便是原先郡王的内书房,昨日郡王说您睡得好,不让奴婢吵醒您,便宿在了内书房。咱们原来的人都陪嫁了来,又添了四个,除了老爷房里的书香,还有三个新置的,都是张总管亲自去挑买的。那事儿,除了咱们房里的自己人,便只有书香和红袖知晓。书香是个伶俐的,自然不敢乱嚼舌头根子;可那红袖是代小姐上了花轿的人,奴婢只怕她会生出别样心思。”
云苏小小抿了一口茶水,若有所思,数息之后才道:“咱们房里的规矩也变了?”
“是的,小姐,原先在云府时,按规矩您的院子里有二位管事嬷嬷,二个一等的丫鬟,四个二等的,四个三等的,八个粗使婆子和小丫头。而今在王府,郡王妃的院中,按制是四个一等,八个二等和十二个三等和十二个粗使婆子和小丫头伺候,另有四位管事嬷嬷和四位教引嬷嬷。王妃派了习青姐姐和朱雀、黄雀两位妹妹,并吉儿、福儿、祺儿等六个三等丫鬟在院中伺候。管事嬷嬷则是秀姑姑和李嬷嬷。教引嬷嬷带日后您有了小世子才会请宫里派来。”说到最后玉绾便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云苏却并不注意,“这样一来,我房里的四个大丫鬟便成了你、玉璧、习青和书香,二等便多了朱雀和黄雀,按制还差二人,依你之见,这两个二等该安排谁?”
玉绾想了想才道:“本来,原先咱们房中的两个三等丫鬟九月和二月都是自小在院里的,提个二等也无妨,只是王妃送来的六个三等丫鬟里,有一位吉儿是冬青姐姐的亲妹子,冬青姐姐素来在王妃那里十分体面,故而这吉儿也是一个人选。如此一来,这三选二,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绾没说的话,云苏自然知道,若提了二月和九月,难免会有人说自己偏颇陪嫁来的丫鬟;若提了吉儿和二月九月之中的任何一人,那么另一人必然不服气。
“既如此,你方才不是说有个红袖吗?她虽在云府的外书房是大丫鬟,但做个王府的二等丫鬟也不至于辱没了她,那两个二等便是她和那个吉儿吧。至于二月和九月,在我跟前伺候久了也知些事儿了,便做那三等丫鬟里领头的吧。”
玉绾闻言微微一笑,赞道:“还是小姐聪慧。”
云苏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都想好了只等我说出来,我若说错了岂不是要被你嘲笑去了?”
玉绾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对了,这几****不在,外间是怎么传的?”
玉绾微微露出疑惑的表情,“郡王没同小姐说吗?那日红袖待小姐上了喜轿,郡王在拜堂之时假装发病,红袖扮的假小姐便去佛堂斋戒祈福,现在还没出来呢!”
“阿琛假装发病?”云苏神色一动,心中便觉得暖而涩。
暖的是他竟不肯让自己担丝毫不是之处,涩的是他宁肯让别人诟病也要保护自己。
眼眶一酸,云苏忍住眼角的涩意,“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外间的传言,已不再重要。
我的阿琛,就算天命不寿,也一定会实现那匡扶天下的愿望!而我云苏,会永远与阿琛携手并立,任尔风雨不歇、任尔雷霆万钧、任尔天地不仁、任尔万物凋零,亦同往随之。
玉绾正欲行礼下去,又想起什么了才转身回道:“玉罗姐姐和何嬷嬷本是要在您三朝回门之后便进府伺候的,不想出了那事,奴婢便自作主张,让玉罗姐姐和何嬷嬷过了招财的百岁儿再进府伺候,说是小姐的恩赐。”
云苏浅笑,“此事你做主便好,记得给小招财备百岁礼哦。”
玉绾便有些嗔怪道:“这个自然,难道我还能忘了不成?”
二人便说起了玉罗家两个小子传来的趣事,正说话间,玉珠的声音便在门首响起:“小姐,郡主来了。”
淳意带了一丝肃然的声音便传了进来,“玉珠,以后要唤郡王妃!”
玉珠便有些惶恐道:“玉珠知错。”
淳意郡主眸中的肃然,令她觉得不安。
淳意也未责怪,将随行的丫鬟们留在外间,自己一个人进了次间。
云苏见了淳意这般模样,也未起身,挥手令玉绾退了出去,指着身旁的软靠道:“坐。”
淳意也不说话,脱了缎鞋便挨着云苏坐下,过了好半天才红着眼睛道:“哥哥都同我说了一遍,姐,是真的吗?”
云苏轻轻叹息一声,将淳意搂在怀中,“淳儿,真真假假都已不重要。无论是我和你哥哥,还是姨母,都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安乐无忧。所以,这件事你就当从不知情便是了。”
淳意便躲在云苏怀里小声啜泣起来,“姐,淳儿觉得心里好难受,我从未见过他的样子,世人都言我是他的遗腹女,可他却突然活生生的出现还带走了母妃,连哥哥的胎毒都是他干的,我该怎么办?母妃那样的爱他,可哥哥却因他而痛苦,淳儿是该爱他还是该恨他?”
云苏慢慢抚着她的背,待她哭过一阵,情绪缓和了才说:“其实不必爱,亦不必恨。姨母同他之间的纠葛,姨母自会有个了断。从你出生起他便不曾活在你的世界,此后亦不必。三个月后,便是你的及笄之礼,你将有正式的封号,你哥哥亦会为你择一良人下嫁。此后一生安稳,这几日的事情,便只是个噩梦罢了。”
淳意若有所思的听了,眸中的惶恐和不知所措渐渐少了几分。
云苏便冲门外唤道:“玉绾,打盆水来,我要净面。”
片刻之后,进来的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笑容明媚的女子,正是钟娇安排在翠竹院伺候的大丫鬟习青。
习青亲自端了银制的脸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捧素绢,一捧香露,俱是穿着得体,举止文雅的模样。
云苏便笑着道:“怎么是习青姐姐?玉绾呢?”
习青便安排着将东西放好,边笑着道:“正巧奴婢带着朱雀和黄雀进来给郡王妃请安,听见了小姐的吩咐,玉绾妹妹被郡王叫去回话了,奴婢便擅自做主抢了玉绾妹妹的活计。”
言罢,带着那两个分别叫做朱雀和黄雀的少女一起恭敬的向云苏行了大礼。
云苏摆了摆手道:“罢了,自家人何必多礼?伺候你郡主净面吧!”
习青便瞧见淳意仿佛是哭过的模样,急忙带了朱雀和黄雀伺候淳意净面,又寻了胭脂水粉为她重新梳妆了一番。
正忙乱着,玉绾带着玉坠掀帘进来,笑着道:“真是有劳习青姐姐了。”
云苏见玉绾虽然笑着,但难掩行色匆匆的模样,便问道:“郡王那里可好?”
玉绾先向正坐着梳头的淳意行了一礼,才道:“方才郡王唤奴婢过去,是为了给您房里的丫鬟们加宫藉之事,按规矩,您陪嫁来的丫鬟里是有两名可以加进宫藉里的。咱们四个大丫鬟里,习青姐姐自是有宫藉的,便剩了奴婢、玉璧和书香。郡王说,不日便要与您进宫谢恩,贴身服侍之人须跟着才好。”
云苏顿了顿才道:“按理说,你和玉璧是最好的人选,可璧儿的性子……,书香的年纪也不小了,她本是在父亲那里有几分体面的,也不合适。如此,便选了玉珠吧。”
玉绾点了点头,“奴婢记下了。”
习青便道:“奴婢这几日倒是见过伺候郡王妃的几位姑娘,玉珠姑娘行事作风倒有以前秋姐姐的派头,也有个酒窝呢,就是不怎么爱笑呢。”
淳意眉头微蹙道:“郡王妃听着怪拗口的,日后在府里,你们便唤少夫人吧。”
习青一笑,答了声是,才又道:“黄雀的娘原先便是伺候王妃梳头的,这黄雀倒把她娘的手艺学了八九分,郡主向王妃讨了几回,王妃都没给呢。”
云苏微笑着,倒也打量了那个帮淳意梳完头的少女几眼。
淳意便嗔道:“母妃向来疼苏儿姐姐,不然也不会把习青都给了你了。”
云苏望着不在沉溺于慌乱情绪里的淳意,微微一笑,“好了,我这院子里你看着好的随便拿,你可满意了?”
淳意这才乐着道:“今儿可就等你这句话呢。”
说话间,目光便落在了榻前那个七彩琉璃矮屏风上。
“据说西番曾贡了一批七彩琉璃来,先帝赏赐给了几位侯爷们,外祖父便命工匠打制了一盏七彩琉璃灯和一个七彩琉璃矮屏风,母妃陪嫁的那盏七彩琉璃灯被我小时候不小心给摔了,姐姐的这个矮屏风保存的倒是完好,怕是从惠心院儿的内库寻出来的吧!”
云苏没好气的瞪了淳意一眼,“就你是个促狭的,我可记得人家董姨娘对你可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
“哼。”淳意冷哼一声便不说话了。
云苏便有些无奈道:“好了,这矮屏风晌午就让玉绾带人给你搬过去可好?”
淳意也不言语,却有婵园的丫鬟在外面唤门。
不一会儿,淳意贴身服侍的黄鹂便进来回道:“黄鹂参加郡王妃,郡主,宫里有人传话儿,说孝柔郡主午后要过来一趟,说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要来探望郡王和郡王妃。”
云苏闻之,望向淳意,淳意沉吟片刻才道:“哥哥病着,嫂子又在佛堂斋戒祈福数日而身体虚弱,都不宜见客,命人在禅院准备接驾吧。”
黄鹂行礼曰:“诺。”便退下去准备自不必提。
云苏扫了一眼屋中的几人,习青便向黄雀和朱雀吩咐道:“少夫人这几日很是辛苦,你们两个去向冬青姐姐要些老山参过来,为少夫人熬些补汤。”
朱雀、黄雀便都行礼退下。
习青这才道:“那事儿原瞒不过近身服侍之人,但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奴婢这便下去再敲打府中下人一番。”
淳意点了点头,望向云苏,云苏则笑了笑,轻抚额角道:“才说了这么一阵子话,便觉得很是头晕呢。”
习青则微微一笑,行礼道:“奴婢习青告退。”
淳意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随即便抱着肚子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姐姐的样子还真是有几分像呢!”
云苏不置可否,待她不笑了才说道:“此番不得已瞒了孝柔,他日进宫再见之时,只怕不要说漏了惹她埋怨才好。”
淳意眸色未变,却并未被云苏看见,只说道:“好了,烦扰了你大半个时辰了,我先回去了,记得派人给我把东西搬了来!”言罢,便很是随意的起身掀了帘子离去。
云苏笑着道:“忘不了。”
待她走了有一会子,云苏倚在榻上瞧着院子里还开得正盛的上品菊花,微微怅然。
过去的这几日,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而今梦醒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陪伴在阿琛身边,那么势必便要卷入许多争斗之中。其实,只要活在世上,何处没有争斗呢?
以前在云府,自己不过是觉得跟些个姨娘能争个甚么斗个甚么。
而今不同以往,自己嫁给了阿琛,自己的身份是他的正室王妃;一切,便要以他为重。
自己怎可轻易许了旁人去伤害阿苏的阿琛呢?
那些曾经向往过的仗剑江湖、浪迹天涯不过是儿戏罢了。那些江湖人,又有哪个是真正能由得己身随心所欲的?
而自己如今,便是要做好阿琛的贤妻,令他不必有后顾之忧。
至于那短衫长裙的轻盈便利,本不属于自己,何必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