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本该波涛汹涌的一日,云集于勤政殿的众朝臣却个个凝眉不语、面色不虞。
圣上遇刺受伤不朝也就罢了,却为何太皇太后穿了朝服代政?
本不过是冒犯之罪,云霆所想也不过是把面子讨回来便是。但眼下情形,却不是可以善了之事了。
汝成侯真的以为,凭他近十年的权势,便可做那偷天换日之事?
云霆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云霁。
三弟今日一身朝服,清正端雅,哪里有半分尘俗之气?这样的三弟总让自己觉得害怕,害怕他下一刻便乘风而去,弃了这凡俗尘世和尘世里的血脉之亲。
然后,此刻不是伤感之时。云霆迅速向云霁递了一个小心的眼神,云霁收到之后,并不明白这个世人眼中握有滔天权势的大哥此刻为何露出隐忍的表情。在他看来,即使换了天,云氏也不是那任人欺凌之辈。
联想起昨日之事,云霆大概知道董臻为何那般急切的搜府,甚至不惜得罪大公主府和云府了。
由此可知,陛下的情形怕是不妙。
太后是何等人物?就算陛下真的受伤了也是太后出面安抚朝臣。
眼下,却是素来默默无闻的太皇太后出面,是否意味着被先帝称赞为女中相国、**大贤的太后在未曾察觉时便被太皇太后架空了权柄?
而此时,本该站在柳相身后的大学士沈苑,也不见了踪迹。
柳相老神神在在的站在那里,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是一脸无奈的表情。
而华国公却是志得意满,衬得他那张中年发福而有些浮肿的脸红光满面,仿佛下一刻便可飞升成仙一般。
自古便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说。
先帝因着华国公府,并不曾苛待太皇太后。却不曾想,太皇太后韬光养晦了几十年,熬死了福顺太后、先帝,终究还是将沈太后这孤儿寡母欺凌了一番。
早朝,在众臣的缄默中,出乎太皇太后意料的结束。
今晨,她强撑着气势去上朝时,还有一丝担心,而今看来,自己全然多虑了。
阿欣说的果然没错,那些朝臣都是纸老虎,只要给他们权势富贵,他们才不会在乎龙椅上坐的那个是谁。
太后所居的崇德殿里,跪了一地的内侍大气都不敢出,沈太后坐在上座,素日还算慈和的面庞此刻已挂满寒霜。
沈寰记得,自己已许久不曾如此生气了!
四十如许的宫装女子匆匆而入,行礼道:“太后,前头已经下朝了,众臣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咱们的人还是没找到小郡主。”
“混账!”沈太后一挥手便将案上的杯盏拂到地上砸了个稀烂。
“本宫怜她少年守寡,性子乖张些便不与她计较,她却敢用玦儿和贞儿来威胁本宫!”
“太后!”素梅望了殿外守着的禁军一眼,抬起头,口型清晰却无声道:“陛下无事。”
沈寰却更加担心。
并不是她偏心,若是玦儿和贞儿同时落入华氏手中,玦儿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凭玦儿的本事自然不会有事。但若是她手里只有贞儿,贞儿如今不过七岁,又如何自保?
沈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关心则乱,自己便是太过担忧贞儿,才失了往日的冷静。
见太后的神色好了一下,素梅才缓了一口气,主子这算是缓过来了。
莲阳大公主府,云苏晨起,便见玉绾神色不豫的守在自己身边,不解的起身,顺着窗户的缝隙望去,便瞧见院子里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乌衣卫士。
不由惊讶道:“咦,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乌衣青龙卫?”
“小丫头懂得不少嘛。”夜玦强迫自己从那个刚起身时一脸迷蒙的小女子身上移开目光,神情有些不自然道:“乌衣青龙卫,此生可得一见,便是三生有幸。”
玉绾轻轻扯了扯还在迷蒙中的云苏,轻声道:“小姐,奴婢已经准备好了衣物,请您先去更衣吧。”
云苏便任由玉绾牵着去了更衣间。
夜玦好笑的望着她迷蒙的样子,明明是艰难的境遇,心中却没来由的溢满了欢乐,溢满了他十八年都不曾有过的愉悦。
柳相神神在在的揣着袖子里莫名其妙出现的纸条,一路回了自己的相府,吩咐管家道:“昨日沈大学士醉酒歇在了府里之事,不许往外说半个字,如有人问起,就说沈大学士昨儿个用了些酒便回府去了。”
管家答了诺,恭敬的将他送至书房,又命书童上了茶才退了出去。
柳含暄揉了揉太阳穴,望着纸条上那龙飞凤舞的‘按兵不动’四字,无奈道:“我的陛下呀,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莲阳大公主一早便起来准备进宫给太后请安,顺带提几句昨日之事。却望着府内外突然增多的守卫大惑不解,片刻之后,眸中疑惑便消散殆尽。
轻叹一口气,吩咐道:“传令下去,府中众人各行其是,没事别去外面走动,待驸马回来,请他来我这儿一趟。”
晨涟恭敬称诺。
自小长在深宫的宫女,又怎能不会察觉这重重守卫之后暗藏的玄机呢?而今看来,昨日之事,并非朝中新贵与公卿世家之间的冒犯与冲突那么简单!
圣上遇刺,三日不朝,朝堂之上,缄默之外是渐渐蠢动的人心。
第四日,夜琛披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出现在挽香院。
云苏张开眼睛时,还以为在做梦,揉了揉眼睛才咯咯笑道:“阿琛,你终于回来啦。”
夜琛曲了食指在她额头轻敲了一记,“你这傻瓜,我再不回来,嫁妆还不点没了?”
云苏有些心虚的垂了眸子,“当时情况危急,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所以就……”
“所以就把自己的嫁衣点了反咬一口?”夜琛眉头轻挑,看不出嗔怒。
云苏吐了吐舌头,“你不会怪我吧?”
夜琛噙着无奈而又愉悦的笑容将她微乱的头发理顺,“好了,不怪你,去梳洗吧。”
云苏点了点头,也不用玉绾扶,趿了缎鞋便欢快地往更衣间小跑而去。
夜琛以眼神示意玉璧跟上去,随即敛去眸中温柔,绕过屏风,望向侧躺在雕花木床上的男子。
清冽目光对上黑眸幽深,“陛下,可好?”
动了动左臂,夜玦嘲讽一笑,“放心,不会让那些人称心如意的。”
夜琛却清晰的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痛意,心中的几分疑惑便自动解了,“那些人下手还真狠,”夜琛上前将夜玦扶起,笑道:“这几日,阿苏这丫头没有给陛下帮倒忙吧?”
夜玦微微一怔,随即道:“倒忙?这云二小姐遇事沉静,坚毅果决,朕正庆幸她倒是配得上你,怎会不懂事帮倒忙?”
夜琛扶他靠上引枕坐好,才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不紧不慢道:“阿苏自是好的,配了我这副身子其实是委屈了,可惜放眼天下,我找不到比自己更能护她安乐之人,才不得以而为之。”
夜玦冷冷道:“夜琛,朕不准你这么说!”
“皇兄。”夜琛抬眸,清亮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令夜玦有些不知所措。
“夜琛活不过弱冠之年,是天命。所以,在那之前,夜琛会完成自己的承诺,为皇兄安社稷、创盛世、国泰民安。”
夜玦便忆起曾经,那个睁着大眼睛、苍白着面容冲着自己和母后微笑的孩子,“阿琛要辅佐皇兄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成为皇兄你的无双国士!”
年轻的帝王很早便知道,即使坐在龙椅之上,俯视苍生,手握天下,却也有力所不能及之憾事。
他的无双国士,万年才出一个的夜琛,却应了那句慧极必夭的谶语,即使自己的太医院拥有世上最好的药材、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依然无能为力。
心中涌起那泼天的怒气,便迁到了此时给他添堵的汝成侯那里。
敢谋反?就要有敢承担后果的勇气!
云苏回来时,夜玦已经端然坐在桌前用着莲阳大公主命人备好的丰盛早膳,夜琛牵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冲着她微笑道:“阿苏,贞儿跟着你住几日可好?”
云苏笑着扯过慧贞郡主,捏了捏她肥嘟嘟的小脸蛋,“小丫头,好久不见。”
慧贞暗暗腹诽自己可爱的脸蛋也只有她敢这么捏了,随即感受到小叔叔微凉的视线,扯了一个纯真笑脸,“苏苏姐姐,贞儿好想你呢。”
云苏自己看着她的眼睛,便带了一丝怒气,“小丫头,谁欺负你了?怎的眼睛都淤青了?”
慧贞吐了吐舌头,“没关系啦,是贞儿自己不小心磕的。”心中却是暖暖的,自己进来这么久,皇叔和小叔都没有发现呢。
“玉绾,拿药膏来。”
云苏拉着慧贞坐下,没好气道:“说实话,怎么回事。”
慧贞偷偷望了一眼小叔叔,见他没有不高兴,皇叔在那里用早膳,目光之中也带了一丝询问,才小声道:“贞儿听见他们要抓我,躲进柜子里被他们发现了,使劲要把贞儿扯出去,不知是被哪一个撞了。”
云苏没说话,接过玉绾递过来的药膏,轻轻的涂抹在她眼角淤青的地方,又拉开她的衣袖,细细的检视了一遍,发现她手腕上和胳膊上也有淤青,厚厚涂了一层药膏才罢休。
夜玦神色不豫的用罢早膳,才张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冲着慧贞道:“贞儿,看吧,皇叔也被砍了一刀,那些人忒不知死活,看皇叔怎么收拾他们。”
慧贞犹豫了一下,才道:“皇叔,贞儿认得,带着人抓我的,是那个华贵人。我听见她跟皇曾祖母说,我在她们手里,皇祖母一定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黑眸幽深,冷凝若霜,“贞儿不过七岁,她们竟然也下得了手,是朕太容忍了!”
夜琛悠悠道:“皇兄,这三日间,华国公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恭亲王倒是去串了几回门子,恭亲王妃也往太皇太**里跑了机会,仿佛要将她家的次女许配给华府的世子做继室。”
“哼,不过是个喜好钻营的,成不了气候。其他人呢?”
“汝成侯的意思,是先将华贵人提了位分,再从宗室中择一子过继,随后便宣布陛下驾崩的消息。”
“哼,到底是朕高估了他?还是他低估了朕?”夜玦冷笑,眸中嗜血的光芒一闪而过。
那日之后,莲阳大公主府门户紧闭三日。
三日之后,京师一如往常平静,街市上买卖的百姓并不觉得汝成侯府被抄家流放与他们有什么影响,他既不是这般境遇的第一个权贵之家,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于市井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多了谈资罢了。
当年汝成侯以寒门之身,鱼跃龙门,封侯之后,抛妻弃女,另娶高门贵女,而今一人获罪,牵连岳家,九族遭祸,当年的元配却逃过此劫。
由此可见,泼天的富贵,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受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