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是所谓的世事无常态,风水轮流转。
且说这日,香泠院内一大早便忙碌不已,未到午时,四姨娘便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
云大将军算得老来得子,自是十分开怀,府中下人皆赐了一个月的月银,近前服侍四姨娘的都得了三个月的月银。也因此而冲淡了云府因董氏母女而带来了压抑的气氛。
自此,董氏便不再是云府里唯一生子的女人了。
洗三之日,云家三公子为言字辈,取名诫,并未大宴亲朋,只是自家内眷热闹一番。二房云谦代父来贺,三房的云三爷和大公主也来恭贺。慎王妃也派人来祝贺。
因同云苏的婚期隔了不到三个月,故而云苏不宜出席,只命玉绾送上金锁。
未料,钟府却是派了得力的主事妇人送上正经的外家贺仪,董氏禁足解了出来招呼客人,依旧是温婉得体的模样,却已失了先前的志得意满。
强颜欢笑的迎送着,望着摆在董家贺仪之前的钟府贺仪,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金瓶、金所、金扑满等寓意吉祥如意、长命百岁的物事同董府的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却每一件都比董府的大了一倍!
若非有意为之,如何就能这么巧合?
“二太太,公主府派了人送贺仪来,大姑奶奶身子重,派了身边服侍的松儿来给哥儿和四姨娘请安。”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合府之称二太太而再无董夫人,连董氏身边服侍之人都被下令改口。董氏无力的摆了摆手,“带她去给四姨娘请安吧。”
世事总无常,风水轮流转。钟老侯爷终于等来了新帝新朝,董氏也终于难以再做她的云府第一得意之人。
钟老夫人派来的领头妇人去了香泠院给诫哥儿和四姨娘请安,另一个略微年轻些的却叫了引路的小丫鬟去了沁芳院。
“老太太惦念孙小姐,派奴婢来给您请安。”
云苏倚在榻上抬眼望向那长得颇为标致的少妇,“起吧。劳烦这位姑姑了,老太太进来可好?”
“好,好,老太太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惦念孙小姐。”
玉绾令玉珠摆了锦墩给她坐下,笑盈盈的道:“姑姑是在哪里当差?玉绾此前也去府里请过安,仿佛没有见过您?”
那标致少妇听了,抿唇而笑,道:“姑娘真会说话,想必姑娘是孙小姐身边得力之人了。小妇人以前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前年配了外院的二管事刘文,如今府里都叫我刘文家的。老太太和小主子们却还是唤惯了我的小名儿,叫做湘香。”
“原来是湘姑姑。”玉珠笑眯眯的结果小丫头送来的点心茶果奉上。
玉绾望了云苏一眼,已知此人身份。
本也是个乡绅人家的小姐,却在幼时家中遭逢大变,卖身进的钟府。因着为人伶俐,又识得文墨,颇受老太太喜爱,再历练几年,便是未来的内院总管事了。
湘香便又陆续说了许多老太太平日起居只是,见云苏有些不耐烦了,才话锋一转,笑道:“说起来,倒有件有趣儿的事。”
云苏见她终于扯到正题,唇角微勾:“说来听听。”
湘香眸子一顿,许多备好了的话儿反而不用说了,只得迅速理清了思绪捡要紧的说:“老家的一房掌家太太想从老太太身边的亲近之人任一位义女,竟提起了贵府的四姨娘,老太太忆着四姨娘的行事,无一不透露着当年大姑奶奶的教养。府里有位老姨娘,早些年生过一位小姐,七岁的时候没了。跟四姨娘恰巧是同年,老太太便想着老姨娘一生守礼,晚年怎能无所寄托?便欲为她结下一门善缘,将四姨娘认在那位老姨娘的名下。那位太太不依了,好说歹说,还是求了老太太身边的柳香做了儿媳妇。”
玉绾笑道:“依我看,那位太太本就是冲着那柳香去的,我上次瞧过,是个美人胚子。”
湘香眸子一闪,仍旧笑道:“是啊,老太太身边人里,就数柳香的相貌女红都是拔尖儿的。”
云苏只是笑着,屋里便安静下来了,几乎落针可闻。
玉珠望了一眼一动不动站在云苏身侧的玉绾,也学着她的样子,垂眸敛衽,眼观鼻,鼻观心。
湘香用力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笑道:“瞧我,都忘了另一件喜事了。”
偷眼望向云苏,但见她笑而不语的望着自己,额角便沁出冷汗来,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四姨娘若是认了亲,往后便是钟府的姑奶奶了,老太太说等年节时入了族谱,自是要热闹一番的。”
云苏这才懒懒得开口:“四姨娘已同意了?”
湘香笑容一滞,“这……奴婢过来时,陈嫂子已经去给四姨娘请安了。”
云苏捡了一枚小点心,放在嘴里慢慢的嚼着,在湘香出了一身冷汗之后,才不急不缓的说道:“外祖母年纪大了,你们这些做下人的应当劝着些,夏日不可贪凉,少食些生冷之物。”
“是,奴婢记下了。”湘香赶紧站起来,行礼告退。
玉绾便令玉珠便送了她出去。
待她们的脚步声远了,玉绾有些不解道:“小姐难道不同意此事?”
云苏唇角微勾,“那绾儿你说说看,此事有何好处,又有何坏处?”
玉绾沉吟一番,才开口道:“四姨娘若认作钟府的庶女,便弥补了身份上的不足,加上有生了三少爷,眼下董氏不能管事,总要有人出来管事,说不定,四姨娘就因此抬了平妻。若说坏处,自然是董氏日后是要被四姨娘压一头了,她若不甘心,府里是要闹上一段日子的。”
云苏点了点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可想过,如果四姨娘当家,那诫哥儿算作庶出还是嫡子?”
玉绾不解,“自然是庶出。”
“那如果钟府借此将庶女所生之子认作嫡女所出呢?”
玉绾一惊,“老太太为何这般打算?于她有何好处?”
云苏收了脸上笑容,“看看四姨娘如何答复吧,若她允了,无可厚非;若她不允,这府里的事她倒是可以掌管了。”
院儿里,玉珠的声音响起:“小姐,大姑奶奶身边的松儿来请安了。”
云苏从榻上坐起,冲玉绾一笑,“快叫她进来。”
玉绾过去将帘子打开,便见松儿一脸喜气的进来,规规矩矩的行礼之后才笑道:“前些日子不方便说,如今坐实了,二奶奶一早便令松儿来通报了。”
云苏扬眉而笑,“玉绾,快赏这丫头一个金镯子。”
松儿微愣,“二小姐,这可使不得,太贵重了些。”
云苏不以为然,“你和柏儿伺候长姐辛苦了,这赏赐是赏你接下来的辛苦的,给你柏儿姐姐也带一只回去。”
玉绾动作快,已将一枚绞丝金镯套在了松儿腕上,又将另一枚用帕子包好递到她手上。
松儿赶忙行礼,“松儿谢二小姐赏赐,也替柏儿姐姐谢您赏赐。”
云苏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又问了些云荃日常起居之事。
松儿一一答了,随即行礼退下。
云苏才有些意兴阑珊道:“长姐有了身子,公主府怕是要给她夫君安排姨娘了。”
玉绾望着松儿离去的背影,“她那般喜气,莫不是?”
云苏有些疲累,“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福,我要小睡一会儿,你找人守着四姨娘的院子,要是那事儿有结果了,记得来禀报我。”
玉绾应了是,将她扶上内室床榻,轻手轻脚将帐子垂下,退出了内室。
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对母女想谋夺小姐的婚事,自是黯然收场。那这次小姐的外祖母能成功吗?如果成功了,置小姐与何地?
玉绾一下子想通了,眸间便有了冷意。
吩咐玉坠儿看着香泠院那边的动静,冷不防在院门口碰见一个人,连忙上前行礼道:“奴婢给三爷请安。”
云霁见是她,微微笑道:“适才喝了几杯酒,出来吹吹风,听说苏儿搬了院子,便过来瞧瞧。”
玉绾垂眸微笑,“小姐方才睡去了,三爷若是不急,可以到书房坐坐。”
云霁唇角微勾,“这丫头还是雷打不动的每日午睡,罢了,也不过是来瞧瞧她,既然她睡着,我也不进去了。”
玉绾点头应是。
云霁便转身漫步而去。
玉绾一贯示人的微笑带了一抹涩意,昔日那个白衣出尘的三爷如今衣着锦绣、笑容温雅,眸子深处却是一片枯泽。莲阳大公主那般尊贵的所在,只怕在他看来,是世间最牢固的枷锁吧?
用沾了凉水的帕子抹了脸,云苏望着玉绾,“难不成四姨娘那边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还没啊。”
“那你怎的这般模样?”
玉绾轻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的将有关云霁的感慨说了出来。
言罢,云苏摇了摇头,“傻丫头,这事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有这时间,你去帮我炖一盅绿豆莲子羹吧。”
玉绾应是,行礼退下。
云苏倚在床上望着梁上的描金浮雕,那般精致美丽却不过只是一道梁罢了,这院子里有多少这样的梁?这府里有多少这样的院子?这京城又有多少这样的府邸?这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富贵府邸?
生来富贵便是好命?
至少她深知若是给三叔选择他情愿生在平凡人家,可以为了普通的愿望去努力,去创造,而不是生在富贵锦绣织就的牢笼里浮华一生。
偏偏莲阳大公主钟情于他,偏偏在他之前出了一个游荡江湖的千秋驸马,所以,皇家绝对不会允许有第二个钟轻侯。
所以,终云霁一生,只能做莲阳大公主府的富贵闲人。
云苏轻叹一口气,懒懒唤道:“璧儿,最近莲阳大公主有什么消息啊?”
玉璧穿过院子进了侧厅,又缓缓走进内室,一脸素日的冷面道:“今儿听见三爷来过,就知道您会问。”
云苏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玉璧道:“大公主前些日子仿佛为三爷添置了许多美貌的丫鬟,不过三爷素日除了在公主那里,便是在自己的书房,对那些女子都置之不理。”
云苏无奈道:“真不知道那大公主看上三叔哪一点,百依百顺不说,还这般委曲求全。”
玉璧站在一边也不言语。
云苏的郁闷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正当她起身准备出去走走时,玉坠在侧厅对着内室轻声道:“小姐,有消息了。”
云苏微顿,继而起身站好,道:“如何了?”
玉坠回道:“钟府的人走了之后,四姨娘院子里便传出消息,钟府要认四姨娘为义女,年节时就会上族谱了。而且……”
“而且如何?”
“而且还说,诫哥儿的满月酒,钟老夫人发了话儿,要大办,钟府的外孙,不能坠了身价。”
云苏望了一眼玉璧,缓缓道:“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是,奴婢告退。”玉坠朝内室方向行礼后退下。
云苏神色便有些仓惶道:“她竟然答应了呢!”
玉璧眸色一冷,“背主之人,不值得您为之牵动情绪。”
云苏苦笑:“呵呵,这样的事儿,终究还是来了呢。”
“小姐您打算怎么办?如果此事成功,钟府成了四姨娘的后盾,受罪的不光是董氏,大少爷和二少爷也将受到波及。那时,您已是郡王王妃,名义上,并不能干涉府里的事。”
“所以我就任她们联手打压逊哥儿?甚至,因为他是名义上的长子就谋害了他……”
玉璧神色微动,声音里带了一丝柔和,“主子您有些转牛角尖了,此刻,不过是四姨娘做了钟府的义女罢了。尚在襁褓的三少爷怎能越过比他大十数岁的两位兄长呢?”
云苏冷笑,“你不懂,当年他们可以为了保全自己而任我母亲在这府里自生自灭,如今,自然可以出手灭了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逊哥儿和词儿,所图者,不外乎云氏家主之位。”
玉璧静默,这样的事她只需要听主子的吩咐便是了。
片刻之后,云苏微笑:“风水轮流转,钟氏要重立昔日荣光,我云家怎能不出一份力?”
“小姐您打算?”
“让姨母给外祖母请安时提上一提,我云氏这一辈的子弟,大堂哥自不必说,就是诚儿,也是要继承偌大家业的。老太太在时,还未来得及定亲。若是钟家表妹中意,岂非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是,表小姐似乎并不好拿捏。”
云苏转身望向窗外风景,“那就要看,老太太觉得支持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谋得家主之外容易,还是把钟家嫡女扶上云氏主母之位更容易些。”
“钟家嫡女做了云氏主母,对钟氏而言岂不更好?”
云苏噗呲一声笑了,“璧儿,你说外祖母也是姓钟吗?她此刻筹谋,是为了钟家还是娘家?”
玉璧顿悟,随即点头。
云苏轻叹一口气,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至于未来能否按照她推断的那样走下去,也只有看各人的造化了。
毕竟,她自己和阿琛的前途还是一片迷茫。
阿琛的身体若是……,不,他一定可以的。他还要陪着自己走过江南烟雨,关山万里、大漠黄沙,塞上牛羊,昆仑雪山…踏遍天涯海角,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