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晨起,便有宫中内侍、女官、宫女携青牛车候于云府二门之外,迎圣上新封正四品美人入宫。
新帝即位,定年号曰:长安。名为长安四年,实则长安元年不过只有腊月罢了。
长安二年因先皇去世不久,并未举行端阳宫宴,只是按太后的意思,选择了几名出身极贵的世家贵女入宫,封妃嫔位。
当时入宫的共有四位,分别是孟国公嫡妹孟氏、文卓侯嫡女文氏、锦乡侯族妹殷氏、兵部尚书嫡女王氏,四家贵女,赐号恭、谨、温、良,赐从二品贵嫔、德仪之位。
时至今日,恭妃文氏、谨妃孟氏二妃协理宫务,为从一品的皇妃,可谓**妃嫔之中地位最高的二人。其次则为温昭媛殷氏和良修仪王氏,传言都是德才兼备的贤德女子。
今番入选的三十名女子,家世品貌等基本信息顾荷早已打听好,连带**如今的情形已令云薇身边的贴身侍女碧水和碧如倒背如流。正四品美人入宫,可带两名贴身侍女,除了原先服侍云薇的碧如,顾荷在云芷走时,将碧水留了下来。
董氏再不高兴,也强撑着笑脸,集合全家女眷,打扮一新,送云薇进宫。
顾荷望着云薇还有些稚嫩的笑脸时,喜忧参半,只盼望以云氏的权势,她可以在宫中安乐无忧。
青牛车在众多宫人的拥簇下缓缓向崇德门而去,顾荷悬着多日的心终在那一刻仓惶跌下,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可是,此事后悔,已无济于事。
云苏隐在女眷里,感受着或艳羡或嫉妒的眼神,在触及顾荷眸中那抹凄惶时,微微而笑,不带半分悲喜。
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拼了命的想要达成的愿望,却在愿望成真的那一刻开始为了已经或将要付出的代价而痛心。
精明如同江南九郡巡抚夫人,亦不能免俗。
世间能堪破者,又有几人?
夜琛来时,见到的便是蹲在池边、一脸怅然的云阿苏。
一粒石子投入平静无波的池中,惊起一池涟漪的同时水花四溅。
云苏只来得及将眼睛挡住,微凉的湖水溅落在脸颊上、裙摆间,冲淡了那股淡淡的怅然之意。
“夜琛!”云苏反应极快的站了起来,冲夜琛走来的方向怒视。
“堂堂昌平郡王干这么幼稚的事情,也不知那三千羽翎郎怎么会听你的话!”
夜琛眸子唇角便有笑意星星点点的蔓延开来,“怎的了?不在沁芳院乖乖待嫁,跑到成亲王府伤怀成这样?”
云苏叹了口气,“你说二婶现下已经是江南九郡巡抚夫人,一方封疆大吏之妻房,权势、富贵无一不有,为何还不知满足?还要将两个女儿的婚事作下那样的安排?“
夜琛眸光闪烁,因着阿苏,云府之事,事无巨细都有自己的心腹看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只是,该如何劝解呢?
想了想,夜琛才微笑道:“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若是没了那个执念,也许就活不长了。你只看得到你二婶表面的富贵荣华,也许那并不是她所想要的呢?至于你的堂姐妹,她们对于自己母亲安排的路,无论心里如何想,表面上都是顺从的,也许她们觉得自己母亲的安排还没有糟糕到非要去反抗不可。毕竟,顾氏不是董氏,她虽有自己的目的,却不会去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夜琛一边说,一边走到云苏身旁,同她共赏池中的金色鲤鱼。
云苏歪着头,似乎在想他的话,数息之后,才灿烂一笑,:“阿琛说的有道理。哼,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且看着她们会如何。“
说罢,迅速的矮下身子撩起池水往夜琛的方向而去,夜琛躲闪不及便被泼了满脸。
清澈的池水自他的额间、发梢滴答而下,云苏已跑到足够安全的地方叉着腰大笑起来。
夜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只有在自己这里,云家那位端庄大方的二小姐才会展露五分真性情,同他嬉戏玩闹。
以前的阿苏,并不是这样的。那样明朗爱笑的性子,是自己幼时难得的一缕温暖阳光。
何时起,她变得这般文静自持、一笑间便可敛尽心中万千情绪?
如不是见过在众人面前那般微笑的她,自己也不会答应她的要求去云府提亲的吧。
只有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自己才知道,曾经的她有多么厌恶那般浮与面上的假笑。而她在众人面前那边微笑时,倔强却孤傲的不肯逃离,独自去面对众人眸中的怜悯、冷漠、讽刺、旁观。
在那以前,夜琛从不知道在他面前笑得肆意欢畅的阿苏独自面对了多少闲言碎语、冰冷眸光!
云府家主宠妾灭妻,正室夫人亡故不足三月便将贵妾抬为平妻掌管家事,云老太太却是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实则亏待了正室所遗嫡女,至少,除了云府,没有哪一家的庶女是可以和嫡女平起平坐甚至压嫡女一头的。
成亲王府的主子,不过就那几个,内院之事更是清明。
不必说夜琛,就是成亲王妃钟娇也是因为未出阁前钟老夫人格外溺爱,而从未见过那些不堪之事。
故而,等夜琛发现时,云苏已经是今日这般模样。
这样的变化,不能说坏,但是夜琛总会觉得心痛。他从不是个耽于过往自责的人,往事已矣,他只愿今后不再让那自他生命最初就出现的人再染半分悲伤。
云苏见夜琛眸子里流光变幻,便微微止了大笑道:“怎的,被一点子水便泼傻了?“
夜琛嘴角微勾,别有深意道:“阿苏似乎不记得了,我可是习武之人!”
话音未落,一道水箭已自池中激射而起,往云苏所立之处而去。
云苏一愣,再跑时已经晚了,只来得及后退一步,那水箭便落在她的脚边,将用银线勾勒着梅竹花纹的裙角溅上了许多泥点。
“你!”云苏狠狠的跺脚,目露凶光便朝夜琛扑去,看那去势似乎不将夜琛扑进水里便不罢休了一般。
夜琛一个纵身退到了几丈之外,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叉腰大笑。
云苏收住去势,冷哼了一声,将衣赏理齐整了,才有些不忿道:“你,实在不适合这个样子,很是滑稽!“
夜琛挑眉,“那我适合什么样子?“
云苏歪头想了想,最后轻声叹了一口气,“你自己愿意的样子。”
这话一出,夜琛便不知该接些什么,这世上,能明晰自己喜怒哀乐者,舍眼前之人无有其他。
“罢了,无论如何,阿琛还有阿苏,就像阿苏还有阿琛一样。”云苏展颜而笑,并非绝顶容颜,却在刹那间晃煞人眼。
是啊,阿琛还有阿苏!
夜琛也笑了,虽未令山河失色,却是彼此间此生最美的笑颜。
六月初六,距离婚书上的日子还有整整三个月。
夜琛却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云苏离开那宛若泥潭深沼般的云府。
心中忽而有了个主意,“阿苏,虽然还有三个月,但是我总觉得会有什么变故,不如,过些日子你便同母妃一起去清凉山庄避暑,母妃和淳儿亲自下帖子,料想无人可以阻止。”
云苏想了想,“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
“罢了,左右不过才三个月而已,料想她们也不会整出什么幺蛾子。芙儿没有入选,董氏自是忙着为她挑选夫家。四姨娘要临盆了,我若在,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闹出人命。”
夜琛点了点头,“你的思虑也有道理。近来,有一件事需要我亲自查证,我可能要有些日子不在府里,那边出了事,你要先保护自己,不要强出头,一切等我回来。”
云苏噗哧一声便笑了,“阿琛,我可不是什么善茬子,你不在也不会被人欺负的。”
夜琛无奈道:“我知道,不过话儿还是要嘱咐的。”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早则月中,迟则月末。只是有些事情要确定,大约最多半个月也就可以回来了。”
云苏点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别人欺负自己的。”
夜琛缓缓而笑,替她将方才跑动时掉到额间的一缕碎发绕到耳后。
此一幕,在外人看来,端得是郎情妾意、羡煞世人。
故而,不远之处刚刚走进来的温亲王夜琅有些担忧的望向身旁锦衣华美、容貌绝世的俊美少年。
夜琬努力使自己面上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藏于袖中的双手却已紧紧握成拳头,无名和尾指寸长的指甲深深的嵌进掌肉之中,那样尖利的刺痛却顶不住心间半分。
云苏先看见夜琛斜后方走过来的两人,微微而笑道:“是十殿下和温亲王殿下。”
夜琛闻言,转身同她比肩,一起含笑迎过二人来。
云苏大方得体的行礼,“见过温王爷,十殿下。“
夜琛只是抱拳行了平礼,温雅而笑道:“三哥,十弟。“
光风霁月属昌平,天下无双夜阿十。
夜琅不由在心中感慨,夜家有这二人,一个仙神气度令世人折服,一个容颜倾国令女子汗颜,旁人就算再努力修身养性,在他们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夜琬却冷哼一声,只跟夜琛见了平礼,之后便斜着眼冷冷瞧着云苏。
“云苏哪里惹到了十殿下,怎的这般眸光?“云苏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
夜琬继续冷哼,随即一甩袍袖,“你能喊我十殿下,我为何不能这般眸光?“
云苏微汗,夜琬行事向来难以用常理度之,故而自小自己便懒得去揣测。此时碍于温亲王在场,倒有些不知该如何了。
有些踌躇的看了这个算上今日才见过两次的王爷,夜琬如今似乎同他十分要好?
夜琛在她身旁微笑道:“阿苏,三哥不是外人。“
夜琅还没从这般温和柔情的嗓音所带来的震惊中缓过来,便看到云苏一脸不情愿的冲夜琬道:“阿十,这样可满意了?“
夜琅印象里向来面上洒脱不羁,实则桀骜不驯的十弟夜琬,却在听到那个女子一声“阿十“时,眉开眼笑起来。
连平日里的玩世不恭都不见了,那样发自内心的愉悦,十几年来自己从未见过。
夜琅便有些目光复杂的重新估量着这个女子了。
能得握有权势者回护眷恋的女子不是没有,但是能得握有权势者真心以对的女子却甚少得见。无论是何种情意,好命的一生荣华、安乐无忧,不得时气的则红颜薄命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那她呢?会当如何?
夜琅心中便有些玩味,有些期待她的结局呢。
是被日间成熟的王者弃了少年盟誓、忧愤而死?还是闲庭落花、安乐一生,尽享荣华而终?
还好,她的容貌只不过是中人之姿,不会为她招来太多祸患。
最后,连夜琅都未察觉,自己竟然有些庆幸此女容颜并非那国色天香的倾国祸水。此女若得无双容颜,祸国倾城不过一念之间……
人心向来难足,蛇吞象,不过是时机问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