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薇入选,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属情理之中。
只是,顾荷望着天真烂漫尚不知世事的小女儿,有些茫然。送芷儿进宫,是因为她的性子仁弱,凡事不会拔尖儿,有云氏的权势和老太太的调教在,自然也不会有人能欺侮于她。
云霖和族里的计较也是如此,并不求得这个女儿挣来泼天的富贵,求的不过是个守成罢了。
若是小女儿,顾荷便有了一丝犹豫。她的容貌气质再成长几年,怕是可与当年那个人比肩了吧。那个大智近妖的女子,入宫之后,却也逃不过那红颜薄命的下场。何况自己从未教过薇儿心机手段……
云芷望着自接了诏书之后,一整日都恍恍惚惚的母亲,心头蔓延过一丝苦涩。
含了笑意上前道:“母亲,薇儿吉人自有天相,您还是不要太过担心了。“
顾荷回神,眸色复杂的看着自己的长女,她三岁时便被送进老太太的院子,自己并未亲自教养过她。三年前她回了江南府邸,母女之间虽常在一处,却到底有几分疏离。
送她进宫的原因,自己从未解释过,她也从未问过,只是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如今,进宫的是薇儿,她恐怕是最尴尬的一个吧。
“芷儿。“顾荷斟酌着语调,”是母亲未料到会有这番变故,不曾为你早早定下亲事,如今你妹妹进宫在即,母亲想先为你定亲,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芷本是要点头的,心中的涩意却挥之不去,终是问出了一句,“母亲,女儿原是不该问的,只是……“
顿了顿,似乎是在积攒勇气,云芷挺直了脊背,定定望向顾荷,”女儿想知道,母亲想要为女儿定下哪家人家。“
顾荷眸子里划过一丝愧疚,“先前本是要等你进宫之后为你妹妹定江南苏氏的嫡次子的,苏氏是江南望族,书香世家,只不过,苏家有家训,嫡长之外,年过弱冠便要分家出去,自立门户。你是二房的嫡长女,嫁给苏家的嫡次子,有些委屈了。是母亲对不住你。“
云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笑道:“母亲哪里的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为待嫁之女女儿还知道嫁入了怎样的人家,有父母撑腰,想来苏家也不会亏待女儿。“
言罢,行了礼道:“时辰不早了,母亲您忧心了一日,早些休息吧。“
顾荷还想要说些什么,终究难以说出什么,对于这个女儿,终究是亏欠了的。
云芷出了仲贤院,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心头的烦闷。
对不住又如何?不过是着意再填上许多嫁妆罢了!老太太暗地里留给自己的,足够自己一辈子舒舒服服的生活了。
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母亲的愧疚。可是,母亲望向自己的眼神里,从来不曾有过望向妹妹那样的宠溺。
是因为妹妹长得更像母亲吗?
云芷晃了晃脑袋,制止自己想下去。
途经沁芳院的时候,终是忍不住走了进去。
却见轩窗之下,回廊之中,云苏正倚在榻上闲闲看月亮,榻前的小桌上,摆了几样点心果子,一壶清茗恰恰泡好,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气味。
一旁服侍的玉绾见云芷进来,轻轻拈起紫砂壶将两只杯子倒了七分满,含笑行礼,扯着云芷的两个丫鬟退下。
云苏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冲云芷道:“估摸着你今儿肯定睡不着,一起赏月如何?“
云芷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径自在一旁备好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端了一杯清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起来。
“有些人,虽然有缘分,却很浅,再努力,也只是有缘无分。父子、兄弟、夫妻,莫不如是。若是强求,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云苏依旧懒懒的倚回榻上,望着远空的月,面色无悲无喜,亦不悲不喜。
云芷动容,如品茶一般细细品味她的话,片刻之后,苦涩一笑,“苏儿,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杀伐果决,不为情感所累。若世人真能看淡那“有缘无分”四字,该少了多少伤怀之人呐。“
云苏并未再说话,只是那样无悲无喜的看着天上的大半月亮。
片刻之后,云芷才平复了心情道:“母亲将原本同薇儿定的亲事换了我,对方,是江南苏氏的嫡次子。“
“江南苏氏?“云苏挑眉,”姐姐可是这一辈云氏的嫡长女,那苏氏的嫡长子配你可都差了一等,二婶怕是一时间考虑不周,容她再想想。“
云芷摇了摇头,咬唇道:“你不知道……“
却对上云苏不容置疑的目光,心中阴霾霎时一扫而空。
“好了,喝太多茶夜里不易睡,玉绾,亲自带人送二小姐她们回去。“云苏提了些声音道。
候在月形垂花门外的玉绾便笑着进来应了。
云芷起身,向云苏行了半礼,“有劳妹妹了。“
云苏唇角微勾,“芷姐姐,自当要有配得上的人来上门提亲,这是老太太的心意。“
云芷转身,眸里便含了眼泪。用袖子遮了,避过丫鬟们的眸光,一路回了潇然院。
待她走远,玉璧令几个小丫头将东西撤了,才对看似望月其实在神游的自家小姐道:“小姐,人已经走了,您也该歇了。“
数息之后,云苏缓缓笑道:“璧儿,江南苏氏是怎样的人家?”
玉璧想了想,才道:“虽是江南百年望族,但书香其外,败絮其中。有几个成器的子弟,却被那些更多的不成器的给拖累了。近几辈来,因着那唯立嫡长的规矩,家主之争愈烈,早已没了什么兄弟人伦。”
玉璧难得说了这么多话,云苏一路听下来,面色已有些不好。
“二房在江南十几年,这些事情难道不清楚?罢了,玉璧,玉绾回来你叫她明日带着几个有头脸的去一趟仲贤院,给五小姐磕头,顺便提一提,就说老太太当年,极是希望芷姐姐能在京城寻一门好亲,日后常来常往,回来再告诉我二婶有什么反应。”
玉璧应了,服侍着她进屋歇了。
一夜无话。
次日,玉珠伺候云苏洗漱时,玉绾沉静的声音在竹帘外响起,“主子,奴婢回来了。”
云苏正含了青盐漱口,玉珠便冲门口方向道:“姐姐进来吧。”
玉绾进来,行了礼静候在一边。
待云苏洗漱完毕,才接过梳子为她整理有些散乱的青丝。
“主子,奴婢一早带了几个有头脸的去给二夫人和五小姐磕头,照您的吩咐同二夫人将话儿提了,二夫人只道,江南苏氏世代书香,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苏二公子必定榜上有名……到那时,自然是天子门生,长居京师亦非难事。”
云苏眉头微挑,“当时都有些谁在场?”
“回主子,当时除了奴婢带去的人,还有二小姐、五小姐和她们身边的丫鬟婆子,仲贤院的丫鬟婆子们也有一些。依奴婢看,木已成舟,这门亲事着实是难以挽回了。”
“二小姐也在?她可有什么表示?”
“二小姐行事说话,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异样。”
云苏有些怔忪的望着轩窗之外的几株开得正盛的花儿,“罢了,帮得了她一时,却帮不了她一世。人,借势也罢,钻营也罢,得自己让自己活得好!否则,神仙难救。”
玉绾心中也不知为何而生出一丝惆怅之意,用力晃了晃脑袋,晃走那些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东西,然后微笑着利落的帮云苏梳了一个大方而不死板的发式,又捡了两样素净雅致的珠钗为她插上。
西侧间里,玉珠已摆好早饭。
云氏先辈崇简,故而早饭只有两样小菜,两碟点心,两样粥品,却都是大厨房里的祝嫂子亲自做的,精致而美味。
云苏回神时,玉绾已在收拾妆台。
自己便起身走到西侧间,对候在一边的玉珠说道:“陪你绾姐姐去用早饭吧。”
玉珠便叫了玉绾一起退下。
西侧间里,云苏缓缓的用了些点心和小菜,就着一旁备好的热茶,至于那两样粥品,却一下都未动。
也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她和她母亲钟氏一样,从来就不喜欢那些甜得发腻的粥品,大厨房却在董夫人当家后,不知觉间,众人的饭食便走向了董夫人喜欢的甜腻味道。
大小姐是庶出,潇然院自然没有小厨房,有了大小姐的先例,二小姐又如何能自己立小厨房?更何况那流苏院住着一大堆人早已十分拥挤,连玉绾和玉璧两个大丫鬟都是共用一间房,又从哪里找地方安小厨房?
想到这里,跟过先夫人钟氏的旧人们俱是十分的不平。却都想着,好歹二小姐再过几个月就嫁去成亲王府里,成亲王府如今的王妃是她的嫡亲姨母,总不会像董氏这般只做面子行事。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云苏自己尚且在董氏手下讨了近七年的生活,其间种种心酸事又如何能短下?
故而对于云芷,云苏有能力帮,也不会主动去帮。只有她自己去想通了,想好了,云苏才会助她一臂之力,否则,倒真成了好心办坏事了。
这一次的放任,对于云芷而言,祸福难料。
由于入选宫廷的贵家子都是在六月初六那日辰时,乘青牛车入崇德门,一路直入禁宫,在关雎阁接受皇家玉符,正式成为**妃嫔。
故而,五月末,云芷便被顾荷送回了江南同苏家定亲。
她走时,看不出不高兴,也看不出高兴。
云苏并没有去送她,只是在前一夜让玉绾送去一枚弯月形的羊脂玉佩。
彼时,云芷并不知道这枚玉佩代表着什么。等她知道时,已经是许多年之后。
多年后,再忆及年少时的种种,自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