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琅的相貌不过中人,面相稳重中带着一丝可以信赖的感觉,这样的人天生就带有一种可以让人放心信任的能力。不是亲和力,而是可以信赖。
云芷出于本能不愿让外人知道自家妹妹的小小怪癖,一开始倒不曾考虑过自己面对的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一位亲王、一位郡王,即使没有实权,也可以手握常人生死。
等她想到时,云苏已请了二人坐下。
“十殿下?”云苏狐疑的看着有些走神的夜琬。
夜琅自心中叹了口气,却不再开口为他解这个心结。夜琛,不是现下的他们所能对抗的。更何况,他们所想之事,若得夜琛相助,有事半功倍之效。
夜琬扯开一脸灿然笑意:“云儿,好久不见琛哥哥了,他可好?“
云苏瞥了他一眼,他这次回来,竟然没有先去成亲王府?这似乎不太像他的作风啊!这样想着,云苏便问了出来。
夜琬心中五味陈杂,又如何能告知实情?
只是脸上笑意愈加灿烂,“这里瞧宁心湖倒是好景儿,难不成云儿是在借景怀人,思念本殿下?“
云苏扶额,这家伙离京三年,这骄矜的毛病却一点儿没变。
夜琬故作深沉,叹了一口气道:“早知如此,本殿下便早些回来了,你看你都瘦了许多。”
云苏当着温亲王,并不能太过放肆,却还是带着温柔的笑意,咬牙切齿道:“十殿下似乎不记得九岁那年紫霞苑的事了?”
夜琬气焰灭了几分,却还是故作不屑道:“哼,那是小爷不小心,你成天就会拿那事威胁我,也不知换换花样。”
虽然这样说着,却也不敢再和云苏没大没小。
坐在一边的二位巡抚千金俱是不敢相信,云苏虽是长房嫡女的身份,同皇子王爷们终究尊卑有别,怎可这般大胆的讲话?这还是那个温婉得体的大家闺秀吗?
云芷心中念头翻转,老太太去世时丝毫不曾在意过她走后云苏的处境艰难,想必是早料到她即使没有老太太也一样不会少了丝毫倚仗吧!
云芷是云家少数知道老太太答应成亲王府的婚事是云苏之意的几个人之一。
那时不过才十二岁的她那样傲然的站在老太太的面前,“我云家阿苏的婚事,容不得董氏染指,祖母要顾着两个孙子,阿苏便自作主张了。”
彼时,在云府内绝对权威的老太太却只是有些失神的打量着自己的嫡亲孙女儿,苦笑道:“即使祖母顾念着诚哥儿和词哥儿,也不会由着董氏轻贱于你,我们大可慢慢择取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那昌平郡王……”
云苏微笑,却寸步不让,“祖母,阿琛的身体是不好,却也没有外面传的那样不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世上若还能寻一个让孩儿托付终生的人,便是他了。“
“可祖母瞧着……“老太太对上云苏沉静却犀利的眸子,终究没有说下去。
却在最后的日子里跟云芷念叨过一些,“她以为她可以,终究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彼时,云芷并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现在,她依旧不明白。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
等她明白了那一日,京城在初夏里飘起了鹅毛大雪,仿佛是苍天在祭奠那盛世的传奇。
“本王自作主张换了梅花酿来,此酒味淡,隐含一股梅花香气,最宜此时饮用。”夜琅的眸光流连在之间的青瓷薄胎的酒杯上,不急不缓的说道。
云苏淡笑着饮了一杯。
云薇有些好奇的尝了一口,觉出好喝便悄悄一气喝了两杯。
云芷有些微微皱眉,只浅浅饮了一口。
夜琬却早已左手握了酒壶,右手拿着杯子喝起来,“离京这么久,这地道的梅花酿许久没喝了。不过不是我说,三哥你酒楼里的梅花酿虽然好了,却比琛哥哥府上的差了些,他府上的梅花酿,即使盛夏也会有一种薄凉到骨子里的感觉。”
夜琅并不接话,只是笑着望向云苏,“听说,二小姐也很是擅长酿制此酒?”
云苏饮尽一杯梅花酿,面不改色,笑着道:“不过是有一年见阿琛酿制,一时好奇缠着他教了我,并不很擅长,迄今为止,也不过是酿制了数坛而已。”
这迎宾楼的三间品字号包间,是真正的雅间,据夜琛说,都是出自这位温亲王之手。
能建三间这样的雅间,已是难得的风雅之人。
云苏自然知道,他的才华怕是也是极为难得的,只是生在皇家,天子兄弟,有才华未必是好事。
那么夜琬呢?
云苏一直觉得,夜琬张扬不羁的外表下,有一颗极为善良的心,否则,夜琛不会让他成为自己打小的玩伴。
这么多年来,云苏第一次去想,那样飞扬跋扈的夜琬,是否也是一种伪装?
她并不知道,迎宾楼自五年前设立这风雅颂三间品字号雅间以来,所接待的客人不过双手之数。
此地她常来,有时是和夜琛,有时独自一人。其中布置最符合她心意的是那间名为“风“的。今日来时,却被告知那间屋子已有人定了,所以才选了这间”颂“。云芷和云薇都安静的坐着,偶尔用些点心和梅花酿。
夜琅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云苏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夜琬一副酒鬼模样抱着酒壶不撒手,含着酒杯不撒嘴。
夜琅注意到时,微微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云苏却已经开口:“这梅花酿虽然味淡,却有些后劲,你少喝些。”
完全是一副长姐训斥幼弟的模样。
其他三人俱是一愣。
不说云芷和云薇,便是夜琅,素日也不会这般同夜琬说话。
虽然是兄弟,虽然自己的爵位比他还高了一级。可是皇家最重嫡庶身份,虽然都是庶子,夜琬却是先皇生前唯一的皇贵妃所出,等若半个嫡子,更何况他的养母还是先帝四夫人之一的端阳贤太妃。生母、养母都是皇后之下,先帝**里数一数二的尊贵身份,先帝又那样宠爱与他,甚至当今太后都十分宠溺他,而自己,不过区区一个美人所出,七岁丧母的他能挣扎着活到今天何其不易?
世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就算是天潢贵胄,也有自己的苦衷。
帝王家,权势富贵,哪个不是杀人利刃?
云芷和云薇都在惊讶于云苏的大胆,那可是天子的兄弟,未来的亲王啊!
出乎意料的,夜琬乖乖将酒壶放下,甚至连酒杯里喝了一半的酒都放下。
一脸讨好道:“云儿,要不咱去宁心园里逛逛?”
这时,云芷才听清,他喊的是云儿,而非云二!
夜琅心中已是五味杂陈,自己当初费了多大心力才让自己在十弟身边占了一席之地。却也决不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十弟的骄傲,是旁人不可碰触的,否则明里暗里都死会无葬身之地。
云苏想了想,向云薇道:“五妹,宁心园里的景致,京城里极为难得,素日都是锁着的,今日难得机会,可要去逛逛?”
云薇自然求之不得,却不敢贸然答应,偷眼望向云芷。
云芷倒是不愿多事,只是北宁郡王是请苏儿去,自己和薇儿若是不识趣,难保不会得罪这位传说中太后和天子都十分纵容的人物。因而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换得云薇一个雀跃的微笑,“好啊,苏姐姐。”
夜琅却若有所思的望着云薇媚丽的容颜,“二位姑娘的令尊,可是江南九郡巡抚云霖云大人?”
云薇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才有些局促道:“回王爷的话,云霖正是家父名讳。”
夜琅微微一笑,眸子中带了一丝暖意,“五小姐长得,与云二夫人很像呢。”
云薇有些惊讶,“王爷认识我母亲?”
云芷急急的喝止道:“薇儿放肆,怎能在亲王面前称我!”
一面行礼赔罪道:“王爷赎罪,小妹在家中放肆惯了,一时改不了口,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云苏有些感兴趣的看着夜琅如何处理。
夜琅皱了皱眉,难不成自己哪位兄弟作下了这样的名声?还是巡抚千金生来胆小?
“无妨,不是什么劳什子大事。”不知为何,他看见云芷那样惊惧的模样,就有一丝掩都掩饰不了的怒气。
云芷微舒了口气,不是没听出温亲王话中的不悦,只要薇儿没事,自己如是被怪罪也无妨。毕竟,这样的小罪还不至于劳动王爷出手,何况自己今日之后,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跟他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若是她知道后来的因果,今日的小小冲撞,便不知是缘还是劫了。。。
只能叹一声,这缘分二字,真是妙不可言。
宁心园,不是京城里最美的园子,却是这二十年来天下间名声极大的园子。
不外乎是因为这园子并不对外开放,皇亲国戚、王子皇孙非圣旨不得入此园。此园是当年先帝为了求娶天下第一美人陈素莲而于京师最繁华之处独辟九亩荷花塘,另建奇巧园林傍之而成。
园成之日,取名宁心园,那九亩荷塘,便唤作宁心湖。
江山如画,先帝稳坐江山志得意满之际,自然常思倾国之色。
传言陈素莲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美得不可方物,甚至连京城第一美人顾家娇荷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事实上,顾荷是她的表妹,据说只得她五分容色。
其实,她究竟如何美丽,看她的儿子夜琬便可窥探十之八九了。
红颜薄命,陈素莲被先皇大礼迎入宫中,又封以等同帝王平妻之位的皇贵妃,也活了不过六载。先帝哀之,皇贵妃生前所用之物皆陪葬皇陵。宁心园,便赐给了皇贵妃之子夜琬,成为夜琬的私产。
这三年间夜琬不在,宁心园便一直空着。
入得宁心园,云薇一路上眸子亮闪闪的左顾右盼着,心中想着,即使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方才在那迎宾楼包间里看到的,真的只是一个极小的角落。
连云芷,都有些维持不住大家闺秀的模样,险些露出一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夜琅此前,也未曾来过,这番前来,略略看过,便知那先帝的皇贵妃为何红颜薄命了。帝王盛宠如斯,便是死也瞑目了。只是…夜琅眸色复杂的看了夜琬一眼,后者却噙着惯常那不羁而张扬的笑容负手而行,眯着一双狭长凤眼,仿佛在欣赏着园子里的美景。
云苏对这园子倒是熟悉的很,以前时常跟夜琛、夜琬来玩,因此并不觉得什么,就是惊艳,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亦是歪了额头,欣赏着美景。
从夜琅的角度看去,二人神态之间,惊人的相似。
荷花初绽,比之盛放,少了三分荣华,胜了三分清丽。
顾荷曾经念念不忘的、生死不肯踏足的园子,她的一双女儿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了进来,而且逛的十分尽兴。
所以,当晚间顾荷听到小女儿唧唧喳喳的讲述,大女儿也在一边挂着喜悦的微笑轻声附和时,心中存了多年的执念,在那一刻,发酵成美酒?亦或是发霉成孽障……
云府依旧如往常那样,除了必要的地方,从不灯火通明。
夜,静而谧。
初夏里,已有蝉虫在鸣唱。
星空之下,与梦交织在一起的,是众生的念,爱恨嗔痴,七情六欲,滚滚红尘,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