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云芷和云薇来到沁芳院时,看见院子里面的丫鬟婆子们都忙忙碌碌的在庭院中央排起长桌,几个有头有脸的丫鬟正将云苏书房里的书籍轻手轻脚的搬出来,细致的摊在长桌上。
正面放了一张雕花木椅,云苏正用手撑着额头看着丫鬟们忙碌。
云芷一点儿也不奇怪云苏会这么宝贝她的书籍,只是感叹自己离开三年,这丫头的书怕是有多了几个大木箱。
云薇却有些微微愣住,半响才说:“苏姐姐有好多的书啊,比爹爹书房里的还多了许多!”
云苏见她们进来,也不起身,只是笑着道:“今儿日头好,微微的暖,是个晒书的好日子。”
又瞧见她们似乎是走了不远的路,便问道:“芷姐姐,薇妹妹,你们难道不是从潇然院过来的?”
云芷便携了云薇走上前去,坐了丫鬟们刚搬来的椅子,“母亲昨日说太累了,免了今早的请安,我便想着,早上去太太院子里走走,只是不巧,太太一早便出门了,说是收了娘家的信儿,董家老太太身子有些不爽快。”
云苏懒懒的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道:“哦,回娘家了?”
言罢,面色也没有什么变化,董氏这些年同娘家的来往也算频繁,只是她似乎忘记了如今云霆回来了,她这么一大早出门会否坏了规矩,或者,她有什么心急如焚的事情以至于不惜损了她贤惠守礼的名声?
云芷点头道:“是啊,惠心院里的大丫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去时,六妹仿佛在次间里等着。”
她所说的六妹,自然是云芝在三房里的排行。
云苏知道她的疑问,“六妹这些年来,晨昏定省是从来不误的,就算是二娘不在,她也会一直等到她回来再请安。”
云芷的面色便有些不好,“一个不过九岁的孩子,太太似乎有些过了!”
云薇扯了扯她的袖口,示意她还是不要在府里说长辈的不是。
云芷跟她说道:“薇儿,放心,你苏姐姐的院子,干净的很。“
老太太去时,云芷也是后来才赶到的,心中一直对董氏当年为了一己私利而让众姐妹见不到老太太最后一面而不满。她自小养在老太太身边替父母尽孝,几乎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对老太太最是恭敬孝顺,老太太也将她教导成一个大方得体的大家闺秀做派,安平公主当年看上的也是她,不过是老太太念着她有父亲母亲兄弟依靠而选了云荃。
也因为安平公主性子有些严苛,老太太甚至云芷本性有些仁弱,心中有气不会发作出来,当了公主的儿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
故而,当年去时,只当众给她留了嫁妆,并未替她定亲。
云二老爷云霖和其夫人顾荷,也是最近几年才起了送女入宫的心思。云芷,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不求她替家族筹谋,用尽心机,不过是踏实的安稳度日即可,有云家在,皇家又怎会薄待于她?
云薇,却是定了沈国公嫡系的三房嫡长孙。
云苏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模样,“苏儿仿佛记得自己九岁时,母亲的孝期刚过,二娘抬了平妻,封了正院,我也就那样笑呵呵的看着,也不怎么像个孩子,九岁,也不小了。“
云芷顿了顿,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那时,并不晓得太多事,只是依稀记得,祖母当年听说这事时的态度,同今日苏儿对六妹的是一样的。
云薇有些讶异的望着两个姐姐,心中却在盘算着自己的事,小声开口道:“昨儿来府里时,我让丫鬟悄悄将车窗开了一道缝儿,望见外面好不热闹,可是母亲似乎很累的样子,我们可不可以出去逛逛啊?“
云芷便微微皱了眉头,“薇儿,你也不小了,怎的这般胡闹?京城不同于家里,世家女子的规矩极多,来时,母亲不是嘱咐过你不许出去的么?“
云薇自然知道自己那有些古板的姐姐是不会同意的,眼巴巴的望向云苏。
云苏看着她可怜兮兮的眼神,仿佛瞧见那人撒娇的模样,本不大合规矩,却不忍心拒绝。算来,那小子被离京去了封地也有两年多了,自己竟然还有些想念起来。
“如此,那带你去吃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可好?那里的三楼是有包间的,专门用来招待有女眷的食客。从窗户上望去,便能瞧见皇城里最繁华的一处街市。“
云薇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差掉口水出来了。
云芷也不好拂了云苏面子,她虽然老实,却也知道,老太太去世后,这府里最厉害的人绝不是如日中天的当家夫人董氏,而是眼前这看起来弱质芊芊、温婉浅笑的嫡出堂妹。老太太也曾跟自己说过,日后若是逢了大变,心中无计较时便去找苏儿出主意。
对于云芷的有些别扭的示好,云苏自然知道原因,老太太生平最疼爱的这个孙女儿,并未被宠溺成骄横跋扈的样子,面儿上还好,里子却有些仁弱,却不知道二叔二婶那样精明的怎么会想要将她送进宫。
“好了,你们先回潇然院收拾一番,我命下人准备车马,半个时辰后我在二门等你们,去瞧一瞧这京城的繁华。“
云薇点头,拉着一脸无奈的云芷利落的往潇然院而去,连个礼都没行。
芷姐姐仁弱,薇妹妹纯良,二婶那样通透的人这般教女儿,想必自有用意吧。
若是母亲还在,会将自己教成什么样子的呢?
云苏晃了晃额头,强行停止了自己的念头,转而面无表情的唤道:“玉绾,玉璧命马房备车,我要带姐妹们出去。玉珠,你去仲贤院和二夫人说一声。“
在云家阿苏的世界里,从来不需要如果这种东西!
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自然是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京城最好的地段,自然是位于皇城南脚下的太平十二坊,内接皇城,外连京城,前六坊非富即贵,后六坊则集中了最好的酒楼、绸缎庄、银庄、金楼、各式各样各种人开的各种铺子。
论食物的味道,迎宾楼也许并不是京城里最好的。但是论名气,很少有人不曾听说过位于太平第一坊最繁华位置的迎宾楼。太平十坊的酒楼食肆何止千家?百年来,屹立不倒的却始终只有这一家迎宾楼而已。
故而京城世家望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时,往往会选择此地。
而且从此楼的窗户往外看,便可以看得到大衍王朝最繁华之处,甚至,有些位置好的包间可以看得到巍峨挺立、连绵而起,代表着这个王朝至高至重权势和至尊至贵地位的皇城。皇城其实不大,仅是京师内城的三分之一,却集中了天下十之八九最有权势的人,他们手中的财富和人力,非凭想象所能描摹。
云苏选择的这间名为“颂”的包间,凭窗而眺,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是繁华盛处里独有的一隅宁静所在,半亩方塘如鉴开,天光云影且徘徊。那是比迎宾楼还要有名的宁心园,迎宾楼的风、雅、颂三个品字号包间正是倚着宁心园北边的宁心湖。
此时,宁心湖正是荷花初绽,微风轻荡,别有一番风情。
云薇有些兴奋的站在窗边,口中喃喃念着,一步也舍不得挪开,“京城的园林,真是气派,连莲花都比江南的大了许多。”
云芷便有些嗔怪道:“傻妹子,这是荷花,比起莲花来,花盘和叶子都大了许多。”
云薇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人家只来过京城两次,一次是五岁的年节,一次是祖母去世,都是冬日里,自然分不清荷花和莲花呀。”
云芷顿了顿才柔柔一笑道:“这不是带你来看了吗?若是看不够,画张画儿带回去裱起来,日日挂在床头可好?“
云薇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一直在喝茶的云苏便拍了拍手,玉绾便从门前的屏风后转出来,含笑行礼:“回五小姐的话,请您稍等,笔墨纸砚、五色颜料马上便送来。“
不过数息之间,便有敲门声响起,屏风后云芷的贴身丫鬟碧水望了玉绾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便去将门打开,却见一个八九岁书童模样的小子手中托了一个不小的托盘,盛放着笔墨纸砚颜料等物,笑得一脸讨好道:“烦劳这位姐姐,这是方才贵客要的东西。“
碧水便上前接了,却见玉绾从旁走过,将一串用红绳传了的铜钱递给那小子,笑道:“辛苦小哥儿了,这是我家主子赏的。“
那小子便又说了几句吉利话,行礼告退了,临走时,还不忘极谦恭的将门带上。
碧水便极是钦佩的望了以接过托盘送了进去的玉绾,云府的大丫鬟里,能让碧绿姐姐提点自己要多亲近的,除了大小姐身边的柏儿,便是这二小姐身边的玉绾了。这样面面俱到的玲珑心思,怕是碧绿姐姐也要差上几分的。
玉绾笑着在窗前不远处的书案上将托盘放下,细致的排好宣纸、清洗画笔、又将五色颜料的盖子掀开一半,在宣纸的左边摆好一方洁净的砚台,做完这些,才朝或坐或站的几位主子行了礼,轻声退下。
云薇踱步到书案前,有些玩味的拿起一支洗净的毛笔,“苏姐姐的丫鬟真是贴心,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画了。“
言罢,也不等姐姐们说话,兀自开始作起画来,时而凝神远眺,时而秀眉微蹙。
云苏自然知道这个堂妹的画功是江南名门闺秀里是数一数二的,三年来,她与云芷常有书信往来,这事自是云芷在信中提到过的。
半炷香的时间,云薇啪的一声将笔掷在一边,倒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味道。
云苏便携了云芷一起去看,但见雪白的宣纸之上,湖水依依、荷花微绽,更多的是饱满如圆月的碧绿荷叶,清新自然,半写意半工笔,资质上佳,作画的底子也有将近十年的功夫。
“薇妹妹果然妙笔。“云苏含笑拍手道。
云薇的面上便浮起淡淡的红霞,“苏姐姐过奖了,不过就是信笔涂荷罢了。“
她自然不会知道云苏在夜琛的书房里见过多少当世大师或前朝名家的倾世画作,或婉约旖旎或萧索肃杀,都是连平凡人见了都会绝倒的大作。
云薇的画虽好,却不过是在名门闺秀之中名流前茅罢了,离真正的风骨,所差的不仅是腕间劲道,还有阅历和磨难。
不过,云苏还是比较欣赏这个堂妹的,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有这样的画风,经历些世事沉浮之后,也是有些机会成为大家的。
得意时做得意事,除了身为嫡长的云府,一向是云家人的家风。
此时,这一辈中最有此家风的云薇自然大声呼喝自己的贴身丫鬟莲叶去向小二要酒,要的还是江南不常见,京师虽有却是少有名门闺秀敢饮的烧刀子。
又有谁会想到,自幼长在江南婉约媚丽、面孔精致宛如江南女子的云薇会喜欢喝那北方汉子才喜欢喝的烈酒?
云苏虽有耳闻,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以至于没来得及阻止。
云芷皱了皱眉,神情严肃的喊了一声,“薇儿!”
云薇显然早已料到她会阻止,立马撒娇撒痴用上了十足功夫,她的这一样绝学,江南的巡抚府邸里,上至巡抚大人云霆,下至还不到九岁的三少爷云诩,没有人能撑过一刻钟。云芷,自然也不例外。
只能一脸无奈,又气又笑,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坏了规矩的大事,不过是些些小小的怪癖。偌大的云氏,又作何容不下?
这次敲门声响起时,碧水已经暗暗的备好打赏小二的东西,一小块碎银子,虽比玉绾方才打赏的略重些,但是她却知道玉绾或者玉绾奉若神明的二小姐不会怪罪自己。
只是,这一次,敲门声罢,却是有些低沉醇厚的男声响起:“包间内的,可是云二小姐?”
玉绾有些诧异,她不是没瞧见碧水悄悄准备的东西,也看见了男声响起时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失望和随后闪过的好奇神色。
这样低沉醇厚的声音,且出口的问句,不是与小姐熟识之人,也必然是见过的。
玉绾便含了笑意隔着门道:“不知公子是?”
没等那低沉醇厚的声音再响起,便有略年轻些的声音嚷起:“死丫头,快开门,是小爷我回来了。”
那样飞扬跋扈的声音,这辈子玉绾都忘不了。
碧水更加好奇,谁能让这二小姐身边行事滴水不漏的大丫鬟玉绾瞬间慌乱?
“小姐,听声音仿佛是北宁郡王。”玉绾没有回门外那位小爷的话,而是第一时间向里面的人回禀。
云苏挑眉,如星的眸子闪过一丝夹杂的喜悦的惊讶,随即释然。今年的端阳节,是端阳贤太妃的四十生辰,他自然该回来了。只是想不到,在这里遇见。
“快请。”云苏笑着起身,望向屏风来处。
云芷有一丝惊讶的看着云苏与平日不太一样的笑容,这个北宁郡王,是个很特殊的人吗?毕竟是郡王,云芷还是暗中使了个眼色,和云薇一起站了起来。
但见一个剑眉凤目的俊美少年一身烈火色锦服,墨发未束,只用玉色带子绑了一半在脑后,举止潇洒肆意,一双狭长凤目里溢彩流光,唇边挂了一抹张扬不羁的弧度。
云芷心中,却忽然蹦出一句话,京城里,最最张扬不羁、行事无常的绝不是有四大魔王之称的家世、富贵都是一流纨绔子弟,而是先皇最宠爱的十殿下,新帝即位后封做宁郡王,因封地在北域,故而称作北宁郡王。这位殿下当年的“不凡“事迹,连深闺中的女子都耳熟能详,三年前新帝即位前往封地,让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何时同苏儿认识的?
少年身后,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背负双手,一双眸子不加掩饰的打量着屋子里的三位名门闺秀,本是稳重踏实的面相,却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云儿,好久不见哦。“少年在看见云苏的刹那,收起脸上的不羁与张扬,笑嘻嘻的开口。
云苏灿然一笑,“十殿下是何时回来的?怎的阿琛没派人告诉我?“
随即眸子划过他身后的男子,微微讶异,随即行礼道:“见过温亲王。”
夜琅挥手道:“云二小姐不必客气,原是本王和十弟叨扰了。”
先帝过世后,因着弱冠才可进亲王爵的规矩,新帝将十位兄弟赐郡王爵,分封各地。眼前的二位,分别行三和行十,十殿下夜琬自小便飞扬跋扈无人能制,偏偏喜欢黏着夜琛,连带着跟云苏也熟悉起来,算起来也是自小的情谊。
至于三殿下夜琅,云苏并不熟识,只是年节时他回京受封亲王之时,在迎宾楼遇见过一次,那是夜琛提过,他这位三哥其实是迎宾楼的幕后东家。
夜琅瞥了一眼脊背僵硬的十弟,微微笑道:“本王和十弟昨日傍晚才回来,却不想能遇见云二小姐在此,不知这二位是?”
云苏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却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优雅的二位堂姐妹,示意她们安心,才笑着介绍道:“真是巧了,民女的二位堂姐妹也是昨日才归,二堂姐、五堂妹,快见过温亲王和宁郡王。”
云芷便和云薇上前见礼,依礼垂着眸子,并不敢抬头。
温亲王目光逡巡,“方才听闻三位小姐要了烧刀子?那样烈性的酒可从来没有进过品字号包间呢!”
语至最末,笑的却是有些诡异。
云薇正要开口,却被云芷阻止,云芷笑着道:“原来烧刀子是烈酒啊,民女等不过是觉得名字特别了些,在江南不曾见过,一时好奇便要了,却不知那竟然是烈酒。”
云苏有些好笑的看着云芷那一副防备的姿态,却也有些心酸。云芷和云薇的姐妹情谊,远非自己和云荃可比。
某些时候,自己和云荃更像是盟友。云芷对云薇,却是真心疼爱,不忍她受丝毫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