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黄道吉日,京城之中世家贵妇的目光皆聚集在了云府。
五年未开的正院前一日便已有丫鬟仆役进进出出的洒扫装饰,由正门至正院可并行两辆四轮马车的方石路两侧,皆挂了刻有云氏徽号的精致宫灯。
十步一炉香,芳烟阶前萦。
云氏有女许昌平,十五娉婷而及笄。
钟侯已率家人归,千秋公主为上宾。
云府今日得来观云苏及笄者,无不是天潢贵胄,世家望族。
云大将军本意,是欲请千秋公主为正宾,她既是云苏的嫡亲舅母,又是比当今太后都长了一辈分的皇室公主,论身份、品貌都最是合适不过。
夜琛却早已派人知会,云苏及笄这日,礼亲王府的老太妃将亲临云府,为正宾。
礼亲王府乃是先帝庶长兄一脉,老太妃是先帝的庶长嫂,比先帝长了二十岁有余。老太妃出身并不高贵,却行事端方,乐善好施,恪守礼法,是世人称赞的女子楷模,闺中圣贤。
当年太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之时,及笄之礼便是由当时的礼亲王妃,如今的老太妃为正宾。世家女子,无不以及笄之时可以请到礼亲王府的老太妃做正宾为荣。然而,时至今日,可以正宾师礼侍奉老太妃者,不过一手之数罢了。尤其是近十年来,老王妃喜好亲近,不大出府走动,宫中公主及笄都未曾出席过的。
谁都清楚,云苏及笄之后,成亲王府便该上门提亲了。这世间,女子的荣耀从来都是属于父兄、夫家的。
昌平郡王肯为云苏这般尽心,云府自然却之不恭。
及笄之礼,自然要有一位言谈风雅、风采不俗的赞礼来主持仪式。
当云苏身着采衣采履静候于东房之内时,云荃微笑着走进来:“妹妹,别紧张,今日,我是你及笄之礼的有司,会一直站在你身侧,陪你完成整个仪式。”
云苏向她笑了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这几日,府里上下都在帮着自己的及笄之礼。听说,是父亲亲自下令准备的。玉绾和玉坠来回打听了许久,也没有个所以然来。夜琛更是故意瞒着自己,说要那日是自己一生中除却满月酒的第一个大日子,马虎不得,已有三四日不曾来看自己。
此时,却听外面清越动听的声音响起:“笄礼始,全场静。天地造万物,万物兴恒,以家以国,祖光荣耀。父母传我,人生家国,贵至荣和。夫,人之因幼,少而及往,青年独立继承。家、族、国纳其人之成立,与其人之权利,其成人者受个体生存,家族责任,社会义务之命。此,特予正礼明典。成人笄礼开始,奏乐!“请赞者入席。”
外面那初时有些嘈杂的声音便静了下来,有丝弦的乐声渐起……
云苏知道,此刻是赞者携正宾入席,恭请正宾上座,然后在厅堂左侧的案上点烛燃香。
耳边,除了微风吹动的沙沙声,便是那淡然悠远的丝弦之声。
云苏的心情,便忽而平复。不在忐忑不安,一双如星眸子流露出坚定的光芒,仿佛已下定决心坦然去面对这场成人的仪式和接下来的生活。
云荃笑着道:“赞者,是淳意郡主。”
赞礼唱:“有请及笄者的至亲尊上。“
云苏浅握着的双手微微一紧,随即释然,既然阿琛替自己准备了,主人位上坐着的人就绝对不可能是董氏。
云荃自小同她一起长大,多少还是懂她一些的,笑着解释道:“妹妹放心,今日仪式,二夫人作为迎宾之人。“
这时,赞礼唱道:“请宾客入席。“
云荃便招呼珠帘外的松柏二人将房门打开。
随着赞者唱道:““笄礼开始,请笄者出东房。“
玉绾、玉璧二人将珠帘一左一右分开,云苏执了云荃的左手,缓缓步出东房。
观礼者,尽皆世家权贵。云苏目不斜视,执着云荃的手走到上座一丈前,早已铺好的上等苇席之上。面朝上座上的四人,含笑福身。
但见正座四人,中间是二位身穿广袖礼服、端庄高贵的老夫人,一位是正宾礼亲王府的老太妃,另一位,便是云苏的外祖母,钟老夫人。二位夫人之侧,头发花白的钟老侯爷着了簇新的玄色锦服,金冠束发,精神健硕,神态极为得意的望着自己的外孙女。另一侧,云霆着了宝蓝色的锦服,唇角微扬。
赞礼唱:“请正宾盥手,请赞者为将笄者理妆。
淳意郡主捧了洒满新摘花瓣的玉盆轻轻上前,“请正宾濯手。”
礼亲王老太妃便起身站立,将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在玉盆里轻轻拨了几下。
随后,淳意将玉盆交给一旁服侍的水碧,自己也将手沾了沾水,象征性的洗了手。与云苏互相行了礼,随后云苏跪坐在席上,淳意跪坐在她身后,将她一头披散的如瀑青丝从头至尾梳了三次,绾做一个灵巧的堕马髻。
堕马髻成,淳意将梳子交给站在云苏身侧的云荃,绕道她的另一侧,二人互相行礼。
赞礼唱:“请正宾为将笄者加冠笄。“
钟灵奉上笄冠,老太妃一边神情严肃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一边将笄冠插于云苏发髻之上,那是一枚造型古朴的桃木梅簪。
云苏正色,极为恭敬的向老太妃行礼。
老太妃面容严肃,眸中却闪过一丝笑意。
赞礼唱:“笄者适东房。”
云荃从钟灵手上接过叠好的素衣襦裙,将云苏扶起,二人缓步走入东房。
东房之中,玉绾和玉璧都有些紧张的应了上来,极为迅速的替云苏换上素衣襦裙。
随后,云苏稳了稳气息,便又扶着云荃的手步出东房,向面向众宾客行了福礼,复又正跪于席上,向上座的四人行了全礼。
云荃轻声在她耳边提醒道:“该乃醮礼了。”
淳意从云荃手中接过酒具,递与老太妃,老太妃取酒具到席前,祝曰:“执酒祭亲,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云苏接过,跪着将酒撒些在地上,象征性的沾了沾唇,云荃接过酒具。
云荃复又奉饭,云苏接过,象征性的吃一点,之后起身向老太妃行答谢百里。老太妃亦还了全礼。
赞礼唱:“请正宾赐字。“
云苏便又跪坐在席上,仰头望向老太妃。
老太妃微微一笑,随即整容,将手中的赐字文书缓缓打开,念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瑶兮。“
云苏这才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瑶兮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瑶兮,二字一出,不少人便在齿间唇边玩味起来。
赞礼唱:“笄者三拜。一拜尊亲,感念养育之恩;二拜师长,感念教诲之恩;三拜祖先,感念先祖功德。”
随着清越动听的女子声音,云苏三拜而起。
赞礼唱:“聆听母训。”
钟老夫人便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嫡亲外孙女儿向自己行了大礼,老怀欣慰,稳了声音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云苏又行大礼:“谨遵外祖母训示。”
赞礼唱:“笄者拜有司及众宾。“
云苏便首先向那清越动听女声传来的方向行了全礼,“感念夫人亲至,瑶兮不胜荣幸。”
气质儒雅出尘的中年女子便微微一笑,眸子微红道:“苏儿不必大礼,妙娘有女如此,沈沅亦感欣慰之至。”
这位被夜琛请来做赞礼的夫人,便是当今太后亲妹,终身未嫁,却官封文殊阁一品大学士,封号惠国夫人的天下第一才女沈沅。
云苏含笑拜谢,复又同做有司、赞者和执事的云荃、淳意、钟灵等一干姐妹作揖拜谢。
见礼之后,云荃带她又进了东房,玉绾和玉璧已备好
厅堂外,一直端了笑脸站在一侧的董氏这才走到厅中央,“今日是我云家二小姐的及笄之礼,礼仪已毕,请诸位亲朋好友移驾畅意园,那里已备好酒席,但求诸位进行。”
董氏言罢,便有穿着体面的管事妇人各自接引着客人们往云府专门待客的畅意园而去。当然,今日来的大多是女客,安排在了畅意园。一部分男客,俱是内亲,由云诚引着,在外院的一处花厅开席。
云霆也起身,请了钟老侯爷去外院入席。
钟老夫人五味陈杂的望着八面玲珑的董氏,若是妙娘,必然不会这般可以讨好诸位宾客吧!想到此处,便有些意兴阑珊,在钟氏陪着笑脸过来请她入正席时,微微笑道:“你去请老太妃入席吧,老身有些累了,在此歇歇。”
董氏闻言,便有些微微担忧道:“老夫人,可要请位太医来瞧瞧?这些日子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极的。”
钟老夫人只觉得连脸上端了一辈子的笑意都险些维持不住,却仍是勉强道:“无妨,你自去迎客吧。”
董氏便嘱咐自己身边的大丫鬟飞燕道:“飞燕,你在这儿候着,老夫人若有吩咐随时去办。”
穿了一身嫩绿裙衫的少女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向钟老夫人行礼道:“老夫人,奴婢是飞燕,您有事尽管吩咐。”
老夫人点了点头,含着笑看董氏行礼退下,引了诸位女宾往畅意园而去。
云苏换了一身淡红色曲裾深衣,领口袖边都绣了淡雅的菊纹,青丝绾做高髻,斜插一支凤头玉钗,本就欣长的身材这样一穿着,便显得气质高贵非凡。
一出门,便看见钟老夫人一脸落寞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那个位置上恰巧可以俯视厅中的一切,此刻却因空无一人而显得萧索孤寂。
紧走几步,云苏上前依偎在她的膝上,“外祖母,您回来了真好!”
钟老夫人有些怔忪的看着正值妙龄的外孙女,依稀仿佛当年的妙娘初初及笄也是这样一副模样。可惜,自己那时忙于府事,终究无暇照顾她的情绪。等有时间了,迎来的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云苏察觉到她的不对,心头一软,柔声道:“外祖母,苏儿真的很感谢您可以回来呢。”
钟老夫人的手下意识的抚摸上她的脸颊,随即苦笑:“外祖母回来晚了,都不及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云苏已知她心结所在,将她另一只手握在掌心之中,轻声道:“母亲若是知道您这么想,必定心中难安。现如今,您过得好,外祖父过的好,母亲必定会含笑九泉的,您有何苦悲伤让母亲也不得安宁呢?”
钟老夫人有些浑浊的眸子便缓缓淌了两行清泪下来,那是自听到女儿死讯便一直梗在心头的悲伤,此刻终于发作了起来。
云苏也不制止,只是示意云荃和跟着的丫鬟们先去外面等着。
待钟老夫人心情平复了,云苏才缓缓站起,自袖中取出绣了一抹流云的帕子,轻轻替她拭去脸上泪痕。
“外祖母,其实我们应该替母亲高兴的,她到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辜负和人情冷暖的地方,这样不好吗?”
钟老夫人心中打了一个激灵,抬眸望向云苏,却见那张眉宇之间同妙娘有四分相似的少女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如星的眸子里盛放的,是自己一眼都望不穿的薄雾。
妙娘,生得一副贵家千金的模样,面上温婉的笑着,心中的事情却全写在眼睛里。而她的女儿,才及笄,却是连自己都难以看穿她想着什么。
钟老夫人一惊,背上便起了一丝凉意,再望向云苏时,便见她温婉得体的笑着,如同素日的模样。
“外祖母,逝者已矣,姨母这些年过的辛苦,您若是有心,多去看看她吧。”
云苏敛去眸中情绪,望着庭院里带着丫鬟匆匆走来的成亲王妃,若有所思道。
钟老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自己的小女儿一脸关切的匆匆走进来,甚至失了几分王妃的端庄。
“母亲,董氏说你的身子不适,如何了?”钟娇匆匆进来道。
不待钟老夫人答话,云苏已温婉笑道:“姨母放心,外祖母不过是一时想起了母亲,不愿看见那董氏罢了,您别担心。”
钟娇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骇了我一跳,还以为母亲您真的不舒服呢。”
钟老夫人便是吸了一口凉气,自己与这小女儿十五年不曾见过了,她却还是往昔做闺阁小姐时那样单纯而温厚的性子,甚至连容颜也不像三十如许的妇人,最多二十八九的模样。她的丈夫成亲王在淳意还未出生便为先帝救驾而亡,她独自抚养继子夜琛和遗腹女淳意长大,孤儿寡母的日子,却并未损她半分心性,反而多了许多世家贵妇都不曾有过的真挚。
想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终究是造化弄人啊,自己当年最看重的长女薄命早逝,最担心的幼女反而获得自在悠然。若是早知如此,自己当年会不会把对幼女的纵容与宠溺分上三分给长女,那样的话,自己会不会就不那么遗憾?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亦没有后悔药吃。
云苏此刻,完全知道自己的外祖母那悲呛的神色是因为什么。却由她去想。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一直帮助你,要想活得好,就必须靠自己想清楚想明白。
夜琛与云苏,都是这样的人。
然而,云苏的执念,也许只有夜琛知道。
及笄礼上的那一曲关雎,帷幕之后,轻拨丝弦的修长手指,即使只露出指尖,我云阿苏也知道,那是你夜阿琛。更何况,老太妃那样端肃的人如何能取出瑶兮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