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云霆陪着钟老侯爷坐在首席,在座的都是云氏族中旁支的叔辈人物,有的曾经当过文官却早已致仕,有的只是一辈子赏花弄月饮酒吟诗过着传说中才有的安闲生活,此刻都是儿孙满堂的一辈人,谈吐之间风雅幽默,仿佛从未历经过世态炎凉一般。同他们谈话,是一种享受。
钟老侯爷倒是有些佩服云霆的爷爷,一生从未出仕,却培养了两代镇南大将军和这样一群不贪慕权势的风雅子弟。这一点,他是自愧不如的。他的嫡子虽然号称轻侯先生,却跟老侯爷没有半分关系,当年的他,不过是因为先帝的猜忌,钟氏锋芒太露,不得已才顺了嫡子的天性。
这些年的修生养性,钟老侯爷的修为自然又上了许多个境界。他这样的人,一生都是为了家族的荣华兴旺而筹谋,然而,令他颇觉遗憾的是,今日那昌平郡王似乎没有来观礼!听说,礼亲王老太妃和沈学士都是昌平郡王的面子才请来的,以他对于自己这个外孙女儿的心意,他似乎没有不来的理由。
想到此处,钟老侯爷一边和云氏几位叔辈的老头子谈论着养生之道,一边仿佛不经意间提道:“今日苏儿及笄,昌平郡王怎的不见来观礼?”
云霆又怎知自己这岳父不是个老狐狸?不过此刻,他依旧是端着平素的面容,微带三分恭敬的半个孝子模样,“回泰山大人,郡王身体不适,苏儿及笄之礼结束之后,便去休息了。”
钟老侯爷一惊,难道方才昌平郡王就在前来观礼的宾客之中?随即自己有在心中否决,虽然自己不曾见过此人,但是对于他的传闻却早有耳闻,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泯然众人而让自己没有半分注意?
云霆似乎知道他的疑惑,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云氏的叔辈们的思想境界与世俗相差甚远,自然不会明白昌平郡王对于云、钟二族、甚至整个朝堂意味着什么。也许以他们的聪明,是可以想到的,但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可是连想都懒得想。云氏的兴旺荣华自有嫡系长房操心,他们要做的,不过就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给家族添麻烦蒙羞就是了。
因此,在座的人虽然年纪加起来都几百岁了,但是除了云霆不得以之外,是没有人会无聊到去揣测钟老侯爷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儿的。
钟老侯爷从一跟他们谈话起,便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虽然有些不习惯,更多的却是羡慕。世家望族,哪一家里没有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可是,在云府,他却感觉到云氏旁支至少没有人打嫡系长房的主意,甚至,连小辈见了云大将军,也不过是正常的叔侄见的礼仪,并未刻意讨好奉承。至于这群老头子,钟老侯爷更是觉得气愤,自己筹谋一生,经过了多少坎坷辛苦?可他们甚至连心机都不用,生于富贵,安闲一生,何等不公?
不过,这便是命吧!钟老侯爷有些认命的想。
云霆装着,不告诉自己昌平郡王的事情,自己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他虽然是自己的女婿,半个儿子,却也是云氏家主,一品镇南大将军。钟氏刚刚归来,正需要这样的助力。
此时,一个还有些年轻的声音响起,却让钟老侯爷心中一乐。
“云兄,为何今日不曾见到昌平郡王?听闻他很是重视云二小姐的。”
钟老侯爷循声望去,但见下首的席面上,坐的都是一群年轻人,他本以为那些的都是云氏的子侄,但是发声的那人,方才却是来拜见过的。真是没有想到,云家的儿子,竟会和萧家的两个小子交好。
萧子由提出者个问题时,在座的人除了云诚,甚至连云谦温和的面容上,都不由显出一丝好奇。
昌平郡王的传言颇多,几乎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但他却因为身体的原因,几乎从不出席各家举行的宴会,甚至连宫中的宴会都是很少露面的。如此,却越发引得各世家子弟的好奇之心。毕竟,同样的年纪,那个人却可以站在那样高的位置上俯视着他们。不忿倒没有,却始终想要看看,那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云诚虽然也不是个没有心机的,却始终缺了阅历。对于萧三的提问,他自然知道在座的众位兄弟们想着什么,只是,本能的,有关于那昌平郡王的事情自己都不愿意去提起。可是,面对一干同龄人殷切的目光,甚至连一向沉着优雅的大堂兄都微微直起身子做出要一听究竟的模样,只能有礼而客气的说道:“萧三哥,今日郡王是来了的,只不过身体不是,二姐及笄之礼结束之后便去休息了。”
云诚不是云霆,萧三自然也不是钟老侯爷,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就比如此刻,萧子由完全可以十分疑惑的道:“昌平郡王今日也来观礼了?可是,我们似乎并未见到啊?”
他这一说,自然是在场年轻人,甚至是上席支棱着耳朵偷听的钟老侯爷的心声。
云诚自然不能怪萧子由无礼瞧不出自己的避讳,因为他素来便是那样,言语之间并不会顾及旁人的感受的。
云诚顿了顿,才组织好语言道:“今日二姐的及笄之礼,郡王自荐为乐者,故而整个仪式,郡王爷都在帷幕后奏乐,是而诸位不曾见到。“
此言一出众人便都愣住,连钟老侯爷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女子的兄弟亲族可以自荐为其在及笄之礼上奏乐,那是一种体现血脉亲情的行为,也会让世人称赞这名女子必是温婉得体,极受兄弟亲人疼爱的。
但是,以昌平郡王的身份,却甘心为及笄之礼上的乐者,他仅仅是因为同云苏青梅竹马的情谊?钟老侯爷自然不会相信。
在座的人们心中,也自然有各自的一番猜测和推测。
自然也有不少人遗憾没有看到昌平郡王的真容。
一位云霆的堂叔却露出一番神往的表情道:“如此,老夫却是明白了。今日那乐者在丝弦上的造诣,怕是连如今乐府的李司正都是比不上的,那时老夫还在怀疑大侄子是从何处请了这么一位高手,原来,是昌平郡王,那便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云霆的这位堂叔,名字不太出奇,却是京中出了名的精通乐理音律之人,有知意先生之称,凡好乐之人,无人不知他的大名。他不仅自身乐器造诣极高,犹善评鉴。宫中乐师都以得他一句评点为荣。
上一任乐府司正,比他年长了许多,都对他执师礼,曾经传为佳话。
此刻,他有了这样的评语,倒让许多年轻不由神思。
云谦面上笑的一贯温和有礼,心中却在想,自己闲暇时也会抚上一曲,虽在同辈人里,算是佼佼者,可是到了七叔公那里,怕是不够看的吧。
萧子由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中却对那昌平郡王更是好奇,不知若是大哥与他对上,谁更强些?
老头子们继续谈天说地着,一群少年人却都或多或少的怀了些心思,谈笑间便不如先前那般开怀。
只是,并未有人注意到,云氏父子都只是说郡王身体不适,及笄之礼结束时便休息去了。并未说他就是回府休息了。
此刻,云苏的小书房里,窗明几净,夜琛倚在云苏惯常喜欢的躺椅之上,懒懒的看着手里的诗词本子。书房外的次间,玉璧坐在桌边做着针线活,偶尔停下来望望书房的方向,寻思着郡王是否需要些茶果点心之类。默默计算着,两刻钟添一次茶,约刚填过第三次茶,便见玉绾掀开了门帘将云苏迎了进来。
云苏挥了挥手,示意两个大丫鬟各干各的去。自己转身进了书房,亲自搬了锦墩在夜琛面前坐下,也不说话,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夜琛随手又翻了几页,终是扛不住她这样的目光,将本子放下,笑着道:“有什么话说出来便是,这样瞧着我作甚?“
云苏挑了挑眉,“我想知道什么,你猜不到?“
夜琛亦是同样的挑了挑眉,“怎样?我的琴技是否进步了许多?“
云苏横了他一眼,冷哼道:“关雎那样缠绵悱恻的曲子,昌平郡王弹不来。我今日听到最多的,是你藏在曲子背后的险恶用心。这般招摇,却连外院的酒席都不去,你确定你想要钓到的鱼能明白你的弦外之音?”
夜琛有些尴尬的直了直身子,果然被她看出来了。不过自己做她的乐者是早就有的心思,那曲子,却是临时换的。诚然,云苏爱听的,自己爱弹的,向来不是这般缠绵多情的调调。
“说罢,你这般做总是有些原因的,否则,你不会利用我的及笄之礼。”云苏一脸肯定的说道。
从小到大,没有人能逃得过夜琛的算计,不过,这不包括自己,他就算会算计任何人,也不会算计自己。至于那曲临时变了的曲目,必是夜琛在自己的及笄之礼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才临时改了曲目,来达到一些他想要的目的。
小小的利用一下,不在算计之内,更何况,云苏自然不会跟夜琛计较。
她只是好奇,可以让夜琛连自己的及笄之礼都利用了一小下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夜琛想了想,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三个字,待云苏看清后,便从袖中掏出帕子,很仔细的抹去桌上的痕迹。
云苏有些微微不解,“他家虽也是先帝亲信,可是与钟家似乎没什么不同,虽然没有归隐田园那么彻底,却也是韬光养晦了许多年。就算此刻想要复起,你也不至于这般关注啊?”
“萧家老二和老三都是嫡子,却和云诚交好,我查过,并未有意为之,却也不那么简单。单论这二人,并不值得我关注。只是先帝去时,并不能完全放心如今的陛下,故而,给他最亲信的心腹留了一道密旨,必要时,可清君侧、诛沈氏!”
云苏一愣,帝王之心果然不可测,“那先帝的心腹,便是归义侯?可是,这样隐秘的事情,先帝又怎会让旁人知道?“
夜琛无奈一笑,“不过是帝王的平衡之术吧,他担心太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留下了萧氏制衡沈氏,却也不放心萧氏有了那样权力之后不会生出别样的心思,故而也将这件事交代给了陛下。“
云苏挑眉,“先帝给萧氏留下很大的势力?“
夜琛点头,“足够镇压鼎盛的沈氏,也足够谋反的势力。“
云苏面色微黑,想着云诚那同萧氏兄弟亲密无间的模样,她自然也不会相信萧氏兄弟会无缘无故跟云诚交好。纵然萧侯如今举家都在南疆那边,萧氏子弟很自然的可以和同样是世家望族的云氏结交在一起。
她也知道,夜琛在很早的时候,便选择了当今陛下。
朝堂上的争斗,云苏自然从来不会用什么心思,那都是别人的事,跟自己没什么关联。但夜琛,却是她不能不在意的人。
“那如今,难道那归义侯已露出端倪?“
夜琛摇头,“我得到的消息,归义侯对于先帝的忠心,堪比我对当今陛下,他不可能谋反。又何况,太后和沈氏并不如先帝想象的那般不堪。“
云苏秀眉微拧,方才夜琛在桌上写下归义萧三个字,若归义侯真是那般忠心,那么?云苏心头一亮,“难道不是归义侯,而是萧家的子嗣不安分?“
夜琛一脸赞赏的瞧着云苏,果然是自己的阿苏,天下之大,能根据自己寥寥数语便做出如此判断者,也不过一手之数罢了。
云苏便缓缓笑了,“若是与诚儿交好那二人,如今不过是仗着诚儿阅历尚浅罢了。若是再过几年,诚儿还觉察不出他们的目的,那我父亲这些年可就白白把他带在身边了。“
夜琛完全同意云苏的看法,新帝登基,手握南疆重兵的镇南大将军云霆却并未做出什么举动,连老太太去世也是匆匆回来发葬之后便又立刻前往南疆镇守。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新帝年少即位,多少朝臣日夜惶恐不安,各自做着些或高明或粗浅的手段。手握南疆重兵的云霆却岿然不动,南疆也风平浪静,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坦白说,新帝很是觉得云霆会办事的,因而对于南疆的军务,并未有什么动作。依夜琛来看,云霆保持那样的状态,至少十年内陛下是不会想到去整治南疆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云霆竟然借着长女出嫁的名义跑回京城,而且把儿子、妾室、得力的下人们统统带了回来,大有不再回去的意思。
新帝登基三年,大局虽不曾全稳,却也大多掌控在手了。对于云霆的做法,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传闻间,云霆年少时也是数一数二的张扬无畏之辈,若说他担心会为军权所累丢了性命而谨小慎微至此,估计连三岁的小孩儿也不会相信的。
故而,这段日子,据夜琛估计,自己那皇兄都是不会对云霆做什么了。
其实自己也不太懂云大将军的心思,今日在此,便突然有了一问云苏的心思。便将皇兄和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云苏静静听了,并不大在意他们是在揣测自己的父亲。毕竟,在自己的记忆里,父亲与自己除了血缘关系,并未有多少父女亲情。
“我看,是阿琛你和陛下都有些钻牛角尖了。他已不是年少是要干一番事业的云家大公子,而是如今云家的家主,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都在他的身上,他凡是自然已家族利益为先。如今主动交出兵权,总比以后要陛下自己去收来的好些。“
“可是,如此一来,若是南疆局势失衡陛下恐怕一时还真是找不到人手!“夜琛随即想到云霆如是真的这么快就放手,自己这方应对匆忙,怕是会被别人钻了空子。尤其是这些年蛰伏在南疆的萧氏!
“他既然是为了云氏一族考虑,自然不会把烂摊子留着等陛下秋后算账。所以,南疆的情形我的确是不知道,但是我父亲手上的兵权,必然是会安安稳稳的交还给陛下的。“
云苏翻了翻白眼,“阿琛,你最近怎么变笨了?云家两任镇南大将军,在南疆经营了近三十年,岂是他一回到京师便能瓦解的?“
夜琛面色微黑,“阿苏,很少有人敢说本郡王笨的!“
云苏挑了挑眉,“看来,萧家确实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否则不会这般影响你的判断。”
夜琛有些尴尬的抽抽嘴角,的确,阿苏的话无法反驳,自己的确被萧氏影响了。
顿了顿,才有些不甘心道:“萧家那人,谋略才华不在我之下,我被影响了也是很符合常理的!”
“哦?”云苏眸子里兴起一丝波澜,夜琛并不是个有多谦逊的人,能得他如此评价,萧家的那个人倒是也值了,只可惜,生出那样的心思,必定没有好结果。
“在那人的运作下,萧氏在南疆三年,江南半数商铺,明里暗里都是萧氏的产业。甚至,海商之中,几股较大的势力,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人到底是谁啊?”云苏听了夜琛不怎么淡定的形容有些不悦的问道。
夜琛定了一下,才用极为意味深长的语调说道:“归义侯萧氏的嫡长子,下一任归义侯萧子楚。“
“比他的两个弟弟年长许多吗?“
“不,他今年不过十八岁。却从来都是低调行事,暗地里主着萧家,明面上,萧家出来行走的却是老二和老三。我的人,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近不了他的身。“
云苏浅叹一声,这世上还真是有许多厉害的人,不过,她并不担心。无论是谁与阿琛对上,最后赢得,也一定是阿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