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琛身子不好,虽然答应了带云苏和妹妹出来踏青,却实是将书房移到了锦帏之中。一如往常,云苏和淳意携手在不远处玩着,他倚在榻上认真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累了时便望着外面宛若两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子。
只是这一次,夜琛落在云苏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便带了一丝落寞。
他一直知道她是好的,只要她愿意,这世间女子可与她争辉者不过寥寥。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必有一天,她会风华绝代而令世人倾倒。
可是,这一日是否来得太快了一些?
嫩草如碧丝,才及脚踝间。
两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嬉戏笑闹着,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们快乐着、开心着、大笑着……
那样的无忧笑颜,在大家闺秀的生活里,是从来没有的。
春光里,她的笑晃煞人眼。一袭浅碧流动,那是生命在春天里的美好。
夜琛感觉到一种生命的悸动,那是宛若春回大地、万物始苏的感觉,美妙的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快乐,也美妙的让他绝望。
追风扎了大半个时辰马步后,动了动有些酸痛的双腿,慢慢的挪到帷帐门口时,看到的便是他一生奉为神明的人,满面笑靥如花,双眸里却是令人窒息的绝望。
心中一紧,便快步上前,等他行了礼再抬眸时,他的昌平郡王已恢复往日那冷静而睿智的模样。眸光淡然而悠远,不见半点哀伤。
这才是昌平郡王平素的模样,除了对待云苏的亲近温和,昌平郡王从来都不是人们印象中的善类!
追风晃了晃脑袋,试图竭力去忘记方才郡王的模样。却不知为何,那样笑着却充满绝望的眸子却永恒的镌刻进了他的脑海,直至漫长生命的终结。
对上那双淡然悠远的眸子,追风很快垂下头做出恭敬的姿态,他清楚的知道,能跟在郡王身边的人,若是没有郡王认可的本事,即使家世出生再高贵也没用。
所以,从跟在郡王身边的第一天开始,他便只是追风,三千羽翎郎的四位首领之一,唯一站在明处的羽翎使。至于礼亲王的嫡次子,先皇庶长兄一脉的嫡孙夜君集,则十五而卒,赐葬皇家园林。
“追风,你跟着我有多久了?”夜琛语气淡淡的,似乎是在闲聊。
追风垂了眸子,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回郡王,追风跟着您有三年了。”
夜琛点了点头,“哦!那你今岁便有十八了。”
“回郡王,追风再有一年六个月零十天满二十岁。”追风微凉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
夜琛毫不怀疑,此刻他就算让这少年上刀山下火海他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羽翎使虽然不过官位不过从四品,却历来是天家心腹。风雨雷电四人,只有你的身份是在明面上的,本王为你选了一门亲事,你考虑一下如何?”
追风顿了顿,面上依旧是一贯的冷面表情,“回郡王,不必考虑,属下不会拒绝。”
夜琛微微挑眉,“你都不问问是哪家的姑娘?”
“对追风而言,哪家的姑娘都是一样的。王爷自然会选择对陛下最有利的,追风没有理由拒绝。”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
待那白衣胜雪的身影消失在帷帐之外,夜琛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没有一个人会不在意的吧?否则,自己这一身的沉疴又是从何而来?
他此刻不在意,不过是因为还不懂罢了。
那么,阿苏呢?
是否有一天阿苏会后悔,会后悔那般轻易的许婚于一个活不过弱冠之年的短命鬼?
二十岁,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年纪。
二十岁,却是自己生命的终结。
想到此处,多年来的习惯迫使夜琛将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到案上厚厚的一叠书简上。渐渐地,心思便转到要处理的事物上。那一丝触景而生的绝望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却不知,就在他刻意认真而专注的处理事务时,云苏和淳意已牵着纸鸢跑的远了。
也因此,丽质初成的云家阿苏落入了他人眸光里。
是劫或是缘?谁也不知道命运究竟是如何安排。。。
只是,这一眼,终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途。
那日晴好,她牵了纸鸢轻盈的穿梭在及脚踝的青草间,那样肆意欢愉的笑。
彼时,夜玦正要咬碎一粒玫瑰松子糖,指肚大小的糖块正垫在齿间,他的嘴角自然的弯起咧开呈微笑的样子,这被后世某些无聊的凡人研究数十载之后定为世上最适合提出请求时对方的样子,因为此刻对方的心随着面上的表情而欢愉,达到目的的可能性高达八成。
不过,年轻的帝王并不知道数千载之后才研究出的道理。
他只知道他的心脏,瞬间被什么物事狠狠的捶了一下,有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自心中升起而遍布全身,以至于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一辈子有这么个女子陪在身边定是十分惬意与美好的吧。
甚至于忘记了咀嚼自己最爱吃的玫瑰松子糖。
那时的他,并未察觉到自己的真实心意。只是单纯的以为自己不过是对这女子有了好感而已。却不料,那日之后,睡梦中总是有那样一抹浅碧色流动,肆意而欢畅,忍不住的沉溺于梦中不愿醒来。
于是凭他做了三年天下之主的习惯来,只要一个眼神,便有懂他心意的贴身侍卫司嘉暗中替他查清楚那女子的身份背景,事无巨细,甚至于连她屋中的摆设都可十分详尽。
晚膳后,随便宣了一位新选入宫的李才人,她的父亲是乐府正,听说祖传的一首琵琶弹的极高明。不料,那李才人的琵琶弹的确实极高,却是一支铿锵的战曲,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可以弹出如此战意高昂的曲子确实不易。更难得的是她一份玲珑心机…没想到李府正一个乐痴竟然能养出这么通透的女儿来!
于是,年轻的君王便是一顿夸赞,末了,才别有意味的一笑道:“爱妃于乐理上之造诣,实在是高。凡俗之物,实在难配啊…”
李才人含笑而立,也不言语,静等下文。
“去偏殿等朕吧,朕还有些折子要批。”言罢,夜玦已兀自拿了一本折子认真看了起来。
李才人乖巧的应声退下。
数息后,殿中已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人。
“回来了?”年轻的帝王换了个姿势,双手垫在脑后,仰靠在龙椅之上。
司嘉在他案前一步站定,行礼之后道:“回主子,属下已经查出那日那位女子的来历。”
“哦?”夜玦很少这般应和,如此就表示他十分感兴趣。
“那位女子的车驾近黄昏时驶进了东平坊。”
“东平坊?让爷猜猜…”那里有简郡王府、荣国公府和云府。简繁那小子就一个妹妹貌似才七八岁…荣国公府那一家子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在衣摆上绣凤羽的。
“难不成那女子出自云府?”得到司嘉肯定的回答后,夜玦微微皱眉,那云老头子几个月前突然将南疆一滩子几十万的兵马扔在那里就跑了回来,而且看那意思是不准备再干了。如此一来,自己对他的态度到不知该如何了,索性先放在那里凉着。没想到,自己居然看上了他的女儿!
司嘉顿了顿才道:“那位姑娘是云府二小姐,闺名一个苏字,三月及笄,是礼亲王府的老王妃做的正宾,取字曰:瑶兮。”
“瑶兮?这倒不似老太妃的风格啊!”
司嘉有些吞吐道:“主子还记不记得昌平郡王亲手雕的那枚玉佩?”
夜玦闻言,微微诧异,自然记得。上好的羊脂玉被他毁了数块,终于雕琢出了一枚上品,正面是福寿长安的吉祥纹路,背面…
夜玦顿了顿才道:“兰花的纹路为边,以小篆刻的两个古字…正是瑶兮!这么说,她就是夜琛那未过门的妻子!”
他是帝王,早料到那个年纪的女子不可能不定了婚约,他甚至已经有所准备,即使是两位皇兄定的亲,他都可以无所顾忌的将她夺到自己身边来。毕竟,从小到大极难有一个女子可以让自己念念不忘那么久。
可是,唯独夜琛,自己不能!那个自小身子孱弱的少年,那个一脸艳羡的看着自己和兄弟们奔跑的少年,那个在娘胎里就被下毒,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堂弟,那个于朝堂上谈笑风生、惊才艳艳却无人敢将女儿嫁给他的少年,那个忍痛笑着对自己立下誓言的少年,
“阿琛要辅佐皇兄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成为皇兄你的无双国士!”
其实,夜玦隐约知道,他还有一个愿望,“陪阿苏去看江南烟雨,漠北黄沙,塞上牛羊,昆仑雪山…踏遍天涯海角,万水千山…”
原来,她就是阿苏。那个夜琛只要念起她的名字,便难止温柔的女子。
夜玦颓然的坐起,将一本折子摊开,沾了朱砂的狼毫信手涂抹着…
过了许久,才缓缓吩咐道:“朕今日临幸了李才人,明日抬她做美人吧。赐一封号曰:韵。”
司嘉自然知道该如何做,默默退下。
帝王者,至高至贵,至尊至伟,却也至孤至独,享常人之所不能,失常人之所不忍。
多年之后,年老的他,孤独的坐在皇位上。眼前,是她那时的无忧笑颜,耳边是她那时的肆意笑声。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自己是那个短命的夜琛…
如果可以,他情愿放弃江山万里换取佳人相伴…
可惜,没有如果,命中注定,夜琛是短命的无双国士,他却是长寿的盛世明君,他们可以永远守护她…
却不能和她两情相悦,共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