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逆在蔡云的摇晃中醒来。这是他们来到剑宗的第七天,回返家中处理凡俗牵挂的人陆陆续续归来。两人在这些天中收拾好家当,在有限的范围内领略了第九十九层的风采。他们的居处附近是很冷清的,除了同时受纳的门徒便再难见到其他人,周围那些典雅的府宅也是空寂无人。对此两人都莫名地感受到鸡皮疙瘩在身上蔓延开来,原本据两人的猜想,如果是在山顶,那么想必剑宗的建筑群面积是可以揣度的,但如今看来,除非整个剑宗只有那位接引老者、看书秀才、铸剑粗汉、舞剑侠客,以及他们这群受剑宗传说魅惑已久的凡人,否则必然存在笼罩在迷雾下的广袤世界。
蔡云在这些天里已经逐渐习惯作为秦逆的所谓书童的身份,于他看来,不过是从饭店小二到私人小二的转变,真正令他忧虑的是能否确切地掌握成为修者的路径。在蔡云的服侍中,秦逆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初秦府大公子的享乐和由此而引发出的深沉思念。他洗漱完毕后,沐浴着清晨的阳光与庭院中盎然的绿意,打起接引老者向他们传授的拳法,据老者所说,这是自我引导的初步洗经伐髓,到底有什么功效秦逆尚不可知,但他确凿地感受到来自身体内部的变化。宛如所有污秽从体内排出,他感觉到血液顺畅地奔流,骨骼坚实而轻盈,呼出的气息甚至都有清彻的意味,头脑中的思绪也慢慢地不再时有滞碍。
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将拳法传给蔡云,他便取个巧,允许其在旁观看,令人惊异地是,蔡云表现出了非凡的记忆力与悟性。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便悄悄地在院中打起拳,随着时间的流逝,竟然渐至娴熟,颇有几分真传的模样。
秦逆收拳吐息,站在后方的蔡云连忙递上温热的湿布,供其拭去汗渍。秦逆虽然劝说过蔡云不用如此周到,但是并未起到作用,便放弃了。
这时传来敲击宅门的声音,秦逆示意蔡云开门。门开后,进来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面如温玉,身后跟着个粗布麻衣的少年,应该便是他的陪侍。清润的声音响起,那公子笑着道:“秦兄晨安。”
秦逆微笑回应:“晨安,许兄。”
许慎住在隔壁院子,在入住的第一天便与周围的同门熟络起来,他总是面带微笑,衣冠整洁而华丽,谈吐优雅,举止大方,颇有令人亲近的气质。不知为何,他和睦的待人之道总是过多地偏向秦逆。秦逆从他身上看出自己的影子,倒也欣然接受了这位朋友。
“秦兄,不知那所谓筑基拳法秦兄所学几何?”许慎微微欠身,问道,“愚弟有一节未明,总觉胸中滞碍,烦请秦兄指教。”
秦逆连忙道:“岂敢言指教二字,愚弟才疏,也多有难以疏通之处,许兄来此,正可互相探讨,取长补短。”秦逆仿佛又回到以前身为大公子的时候,正在和其他公子哥斡旋。
二人屏退二侍,在院中打起拳法。拳风惊木叶,谈笑皆脱凡。
二人正至酣畅无碍之境,便有钟声阵阵,清脆动心,又有传音入耳,呼唤门徒,众人从各自宅院中走出,来到接引老者身前,老者身后书生、剑客、粗汉恭敬站立。
老者仍然挂着慈祥的面容,秦逆等人低头垂目,陪侍们都只能待在院中,不得同伴。忽听老者开口:“诸生天资聪颖,天选我辈门人。特有一训相赠,尔等须当敬听:天地悠深,不可揣测,生灵多变,难以穷尽,而我辈所寻者道,渺于天,深于地,多变于苍生。是以修道有三戒,一戒躁,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戒骄,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三戒朽,知自然之道在易为经。戒一者,道路沉稳,步步道光漫溢;戒二者,通达明悟,至于斟酌无碍;戒三者,万般法门,变化由心,二也不二。”
秦逆等人如闻天音,沁人心脾却无迹可寻,只听老者再度开口:“此为修道之训,刨除门派、国别乃至种族之见,望诸生谨记。”他顿了顿,再说:“接下来是门派之训,入得剑宗,即为剑王门生,拜人族轩辕黄帝,遵剑王祖师遗戒。一当尊敬师长前辈,二应友爱同门道友,三需守望得道宗门。此三道训三门训可已铭于心中?”
秦逆等人连忙点头,此时风吹过街道,伴着街边林叶的摇曳将剑宗的冷清推向众人,“愚生有一事不解,望师长解惑。”一位少年从人群中走出,问:“愚生在凡尘便已听闻剑宗辉煌声名,心驰神往,然而这几天却不见得其他师兄师姐,或是师辈长老,不知为何?”
老者沉吟片刻,却不看提问的这个少年,反而问向所有人:“你们都有这个疑惑吗?”一些人称是,一些人含糊地点头,一些人不作动静,老者看罢,回答说:“眼睛能看到这些庭院街道,耳朵能听到风声雨声,皮肤能感觉到冬暖夏凉,但这一切是真的吗,所见所闻所感是世界原本的面貌,还是眼睛、耳朵、皮肤所强加给脑袋的?为什么会有这些建筑、风雨、四季,又为什么存在这些感知世界的器官呢?我们是真的存在吗......”不知为何,老者眼神渐渐迷离,抓耳挠腮,全无长者风范,活脱脱个猴精,声音也慢慢低沉而不可闻,他焦躁地转身离去。
众人环顾左右同门,尽皆疑惑,便是那老者身旁的三人,也颇有不解,但是并没有随老者而去,其中书生模样的清秀男子清了清嗓子,对一众门徒开口:“来时长老传予你们一门筑基拳法,不知近日可有温习熟练?”书生声音温和如风,见众人称是,又说:“好,你们现在仔细听好,我将传授一部心经,每晚冥想修炼,凝练精神,与拳法相辅,方可踏上道路。”书生唇齿微动,一字一句宛若浑然天成,像溪流的低吟,微风的倾诉,钻入诸生耳朵,直击心灵。
然后他们又莫名其妙地被特地告诉,可以无限制地在所能达到的范围内活动,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询问他们三人,虽然不解其意,但是众人还是恭敬答应了。
秦逆回返院中,蔡云连忙迎上来,问:“公子,可说了些什么?”秦逆将经过详细说给他听,蔡云对老者后面的疯言疯语十分上心,自顾琢磨着,突然抬起头,满脸惊异,问:“公子可猜到什么?”秦逆深深看了蔡云一眼,自从离开那家小店,短短几天,这个小二似乎发生了某些转变,渐渐地谦卑恭谨起来,对他也用公子相称,但是偏偏又显得沉稳聪慧,实在难以揣度。
秦逆从思绪中挣脱,不再猜测蔡云的内心,他回答:“嗯,虽然难以置信,但正如老者所说,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有可能都是假的!”说出这句话,他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吃过午饭,说是午饭,不过是院中水井里的水加上树上的叶子,这些门生都感觉难以想象,这些东西居然能填饱肚子,而且取之无禁。秦逆两人走在清寒的街道上,任风吹叶打,他们朝着一方一直走,并不在任何岔口转弯。直到遇见从对面走来的一男一女方才停下。
“许兄?”“秦兄?”秦逆惊讶地发现走过来的两人中便有那位极善言谈的许慎,而另一位女子也令他感到惊讶——秀发披肩,映衬着如雪的肌肤,晶莹的眼睛扑闪扑闪,带动着细长的蛾眉,身上穿着恰到好处的白色长裙,既不过分华丽,也不露出平俗,浑身上下充满了张扬的活力,令秦逆和蔡云一阵眩晕。
许慎见此对秦逆介绍道:“秦兄,这是与我同层的另一家族的小女儿,穆念雪,念雪,这是我的朋友,秦逆,秦兄在筑基拳法上颇有见解,你们可以互相探讨。”
“啊呀呀,你就是他口中的秦兄啊,我在拳法上可是很厉害的哦,他却把你捧得老高,让我看看你是何方神圣。”穆念雪宛如只精灵般蹦蹦跳跳到秦逆跟前,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脸上挂着青春洋溢的笑容,秦逆不由地便有一股血液充塞进脸庞,感到一阵拘束,他也听到许慎之前对眼前这位美丽的少女的称呼,不知为何生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哪里,许兄是过奖了,呃,这拳法我也就照葫芦画瓢罢了......”秦逆躲闪着穆念雪的眼神,身子莫名地往后仰了仰。身后蔡云耷拉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
“哦,对了,还未问许兄为何从远方而来?”秦逆收拾好心情,他也纳闷会遇到许慎二人,但是心里却有了些想法。
“秦兄怕也是知晓了吧,从那前辈口中,我和念雪便有了怀疑。”
“嗯,我们也大抵如此。”
我们?许慎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个字,暗自看了看秦逆身后耷拉着脑袋的蔡云。